翻過兩座山,穿越了林地盡頭的長長隧道後,就到了小城的邊界。森林開始消失,一望無際的遼闊平原往兩側一路延伸,尚未連上天際便被城市給截斷。來自工廠的灰燼灑落在麥田上,晦暗的色調與槁木死灰的天空共成一幅筆觸憂鬱的水墨畫。 沿著馬路前進一段時間後,開始能看見芝麻般的黑色小點分佈在平原的周遭,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小黑點逐漸放大成一個個無精打采的人影。 那一張張臉孔一片漠然,彷彿流放的歲月將他們的情感磨蝕殆盡。在田裡工作的人數不少,少數的老年人帶著和他們沒有血緣關係的年輕人悶著頭,使勁在慘白的陽光底下揮著鋤桿,全身皆染成了和田野一般的灰。卡車帶著噪音經過時也沒有任何反應,只聽得見腳鐐在他們之間互相撞擊的聲音。當強風驟起,他們的身影儼然就要被捲起的灰所埋沒,不復見得。 這情況一直到了城裡都未有一絲好轉。 「小城只有週日放假。」司機咕噥,一根手指百無聊賴地敲著方向盤,「不小心過勞死的話就算你走運。」 卡車一進入了城鎮的範圍,從工廠來來去去的人潮登時令他們寸步難移。司機問王矢要不要乾脆走路,但他婉拒了,說是想多聽聽他說些小城的事。但事實上他只是還不曉得要怎麼面對他的叔父和叔母罷了。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王矢轉頭,司機並非在看他。他的眼神透過髒髒的車窗,落在了一座老舊的廟宇上,這是目前為止王矢所看見最為豐富的色彩。和小城的眾多建築規模相似,寺廟並不大間,僅有一座本殿,相輔以兩側護龍,廟前門可羅雀,若非飛燕造型的屋脊和梁柱上頭的雕塑,很難不讓人將它和附近的三合院搞混。然而廟宇小雖小,彩繪也大多斑駁脫落,歲月的摧殘反而增加了建物本身的威嚴。 就在王矢看得出神時,司機發出了不以為然的嘖嘖。 劈啪一聲響起,王矢縮緊身子,彷彿有人一鞭子打在他的身上。 王矢回過神,緊張地朝車外張望,然後,當他終於看見那個廟公模樣的中年男子時,他正好揮出了第二鞭。 鞭苔的聲音在噤聲的小城裡宛如鞭炮響亮,血花飛濺時,王矢的喉嚨深處不禁發出了虛弱的呻吟。然而挨打的男人本身卻似乎不為所動,連一聲也沒吭。他就直挺挺的端坐在廟埕中央,任由鞭子如雨般在他傷痕累累的赤裸半身上招呼。王矢別過頭去,不敢再看,響亮的劈啪聲響卻一路跟著他。 「不用擔心,不過是張廟公在修理他的兒子,」司機轉動方向盤,在十字路口右轉上了坡道,「還是早點習慣好,這類事在小城還不少。」 王矢哼了哼,不做反應。 「你幾歲?」司機問道。 「成年了。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等你認識了兒子,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怪罪他老子了。」 王矢點點頭,老實說,他對廟公的家務事並不在乎,他只是敷衍一下,讓司機覺得自己有在認真聽。這種想法令他有點厭惡,但沒辦法,因為他真的不在乎。 接下來的路上,王矢沒有再開過口,兩人的對話也變成司機問一句,他也就答一句,久了他便自討沒趣,不再說話。 叔叔和叔母的房子並排在山坡上的有錢人家之間。小城裡口袋有點深度的人家都住在山坡上的獨棟房屋,即便他們試圖遠離市中心的喧囂,刷成純白色的磚牆也不可避免地被籠罩整座城市的灰燼浸染,在冬天吹東北風的季節,就算是全新的房子,很快也會變得又髒又舊。 司機幫忙王矢把他裝著所有家當的行李拿下車,然後就和他道別。 「你確定不下車來坐坐?我還沒機會好好謝你呢。」 「還是別了吧,我怕你的家人沒有你健談。」司機酸溜溜地說道。 「重明。」兩人握手道別時,王矢問了他的名字。 「『透明的藍』?那是個好作品。」 「不對,那是我哥哥重玥畫的,」司機鬆開手,關上車門。即便只有一點,但王矢覺得自己似乎冒犯到了他,「我現在住在他的房子裡,有空來坐坐吧,沿著海灘往西邊走,不會錯過的。」 王矢再次和他點頭答謝,並目送卡車離開直到看不見為止。王矢站在原地一會兒,直到他實在想不出任何理由繼續站在那裡,他才拖著笨重的行李,越過鋪上了白石子的草坪,走到了叔父的家門前。然後在那之後,又過了好一會兒功夫,在祈禱了上百次不要有任何人在家應門之後,他才終於伸手按了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