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搖搖晃晃上了山路,一下碰撞、一下打滑,輪胎一下子又陷進了泥坑,突如其來的震動將元亮從大雨的回憶中拉回。養尊處優的奧迪一進了山區,便成了條擱淺的魚,在下過雨的顛簸山道拖泥帶水地前進。油門用力一踩,引擎發出了急躁的怒吼,好不容易才掙脫了泥水坑。
「該死的東西。」
艾迪咒罵,割出來的雙眼皮底下,濕淋淋的大眼睛瞇成了兩條隙縫,不耐地瞥了窗外一眼。
「當心一點,」發現艾迪的眼睛多在他身上停了幾秒,余元亮淺淺一笑。「你這人的缺點就是太急躁。你這種小車要在山路上走本來就很危險,做事要是不再謹慎些,小心會丟了小命。」
艾迪沒有馬上反應,做了幾下深呼吸,才回應元亮的笑容。「怎麼,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要說?」他皮笑肉不笑,兩排皓齒反著光。「還是說高的地方會讓你難過不舒服?沒關係的,現在男女平等,想哭就哭。」
「彼此彼此。」
坐在副駕駛座的母親很快便嗅到了火藥味,她總是如此,無所事事的生活讓她練就了這一身功夫,但她這次非常難得地扮起了和事佬的角色。
「你們兩個,一家人難得能這樣出來,何苦要這樣吵架傷感情?」
「我可不記得自己跟他是一家人。除非妳哪天逼我跟他姓,那也就沒辦法了。」
「這事我怎麼要逼你呢?」
「妳是不會逼我。」元亮兩手抱胸,悶悶不樂地看著窗外。因為艾迪硬是要開轎車的關係,他們的行程便大大地耽擱,都還沒看見飯店的影子,天色就已經染成了紫色,眼看夕陽就要沒入遠方的地平線,元亮不禁在心裡後悔這次跟他們出來。儘管他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吃藥的時間到了。」
母親宣佈,她從包包裡掏出了一包藥袋,轉身遞給元亮。元亮瞥了一眼,動也不動。
「我不需要。」
「我們講好了。」
「我不記得那包括把我咽死。」元亮兩手一攤。「水統統喝光了。多虧艾迪會選車,全車上的水都在我膀胱裡了。」
「那不就正好?你沒聽說過有人喝尿來養生嗎?」艾迪自作聰明。「瓶子也有了,害臊什麼?」
「這話可是你說的。」
元亮二話不說拉開褲子的拉鍊,把那話兒給掏了出來,對準寶特瓶的瓶子。「依你這開車技術,恐怕會害我灑了半瓶在車上。不過就算剩下半瓶應該也夠了。」
話還說到一半,車子便猛地停下,慣性作用和安全帶在元亮的腹部互相拉扯,幾乎把他的五臟六腑重新整理了一番,若非車速緩慢,他恐怕就要一頭飛出窗外。
艾迪從駕駛座轉過身來,眼神兇惡地看著他,元亮冷冷地迎上他的視線,他看著艾迪發抖的紫色嘴唇,頭腦簡單的傢伙一定在思考要用什麼惡毒的言語來羞辱他。
「夠了沒有,艾迪,難不成我今天是帶了兩個兒子出來?」母親罵道。「沒有水了,附近找個加油站不就得了?搞什麼這樣吵吵鬧鬧?」
艾迪清了清喉嚨,引擎聲表示著回應,車子再次開始緩速前進。元亮把滿口酸吞回肚裡,他並不害怕艾迪,讓他渾身不自在的是母親的態度,要是在平時,她早就開始對他大吼大叫,並命令艾迪立刻掉頭回家,然而從出發到現在,平時聒噪的她反常地很少說話,對於元亮的刻意挑釁也沒有反應,與其說是她轉性,元亮更覺得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沉默過了一會兒,艾迪又開始發出了嘖嘖聲。
「怎麼了?」
「是我的手機。」艾迪抱怨道,「網路通通都收不到訊號,那個服務員還和我說到山裡也沒有問題的,真是滿嘴狗屁。」
「如果你們有人注意到的話,收音機也沒有訊號。」元亮插嘴。「麻煩把那東西關掉好嗎?你一旦閉上嘴巴,雜音就開始變得惱人了。」
「你的手機呢?」
元亮不答腔,他的手機老早就被他丟出車窗外了。
「拿地圖出來吧。還好醫生已經給了我們地圖。」母親說道。
「醫生給妳地圖?」元亮的耳朵豎了起來。
「不愧是心理醫生,他很懂得要怎麼將煩惱跟麻煩拋在後頭」艾迪微笑道。
「你就別在那邊起鬨了,調皮鬼。」母親掩著笑意,輕輕捏了艾迪的大腿一下。
「妳沒和我說的事可多著了,還會差這一件嗎?」元亮沒好氣地說。呂醫師是這個世界上,除了艾迪以外他最厭惡的人。
「媽。」
「怎麼了,元亮?」
「我在想學校的事情。」元亮含糊其詞,他不想提到班花的事,也不想提起其他人,更不想再提阿莉。
「你放心,全都打點好了。」母親看著地圖,沒等他說完就結束了話題。「這邊右轉有一家補給站。」
傷痕累累的奧迪緩緩駛進了補給站旁的停車場。商店看起來又小又破,然而昏暗的白光在一片漆黑的野生森林中,看起來就像茫茫大海中的燈塔。車子一停,母親就請艾迪去買東西,但元亮又說要去上廁所,不得已的她只好讓艾迪陪元亮去,自己則到店裡去進行她所謂的「低階消費」。
「拜託你上完廁所就回來,不要再亂跑。」下車前,母親再三叮嚀。
「放心吧,誰會想在這種深山裡迷路?要是我想自殺的話,你們也不用這麼辛苦。」元亮趁著她回嘴前逃出了車外。
公廁看起來十分老舊,只用一盞廉價燈泡勉強照明,裡頭暗得和外面沒兩樣,還沒靠近就聞到了惡臭,他進去時往地上一看,果不其然,在微微打開的門後,一坨被蒼蠅環繞的臭屎正不懷好意地等著他。
元亮一隻手摀著鼻子,一隻手解開褲子的拉鍊小便。艾迪奉母親的命,在外面等著他上廁所,這種感覺讓他渾身不自在。解完小便後,他回到了洗手台前,用帶著咖啡色的髒水隨便洗了手,準備離開。就在他扯下衛生紙擦手時,一陣涼風從窗戶灌進,老舊的燈泡跳了電似地閃個不停。
閃光燈般一明一滅之下,鏡中出現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元亮的肺裡深處,傳來他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喊聲。他想拔腿就跑,然而腳卻像石像般動彈不得,他只覺得眼前泛黑,燈泡是否還在閃爍似乎已經不這麼重要。接下來發生的事他不清楚,只記得當他回神過來,在他面前的是滿臉疑慮的艾迪以及母親。艾迪一見他醒來便立刻走開,他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蒼白,看著元亮的眼神中有著他從來沒看過的感情。艾迪用母親的手帕壓著右邊耳朵,白色的手帕如今染成了和繡上的玫瑰一樣的顏色。
「艾迪說你昏倒了,」母親用發抖的聲音向他解釋。元亮注意到她的臉是倒過來的,咕噥了一會兒後才發現自己是躺在車子後座。「我聽到叫聲,過來一看才看到你們兩個都受了傷。」
元亮點頭,下過雨的深山裡悶熱難耐,蚊子到處飛舞,但他卻在發抖。他吞了口口水,茫然的視線越過母親的肩膀,在艾迪的兩眼之間再度聚焦。母親倒抽了一口氣,伸手環抱住他,將他的頭往肩頭壓去,不讓他看見自己潰堤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