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看你現在這副模樣,邋遢得要死。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你在電話裡承諾會告訴我的真相,老爸老媽為何死去的真相。」
她背向著他,在五斗櫃前駐足,將相框掂在手裡把玩,仔細審視多年前拍的全家福。
「妳還是像以前一樣愛管閒事呢。既然這樣的話,我就成全妳的心願──」
一記悶棍給後腦杓帶來重擊,舒妍跌落在榻榻米上,鮮血滲進竹編縫中。
「為什麼要這樣......」
「那天,他們是被我殺的。妳知道為什麼嗎?不是每個繼承這行的人都像我們倆一樣善良......他們養蠱只是單純為了貪圖當暴發戶的快感啊!雖然那時候才十歲出頭,但我很肯定爸媽是想錢想瘋了。我偷聽到他們在房間裡的閉門對話,協議是要把剛才領養回來的嬰兒宰了,剁碎成肉末來血祭金蠶......舒妍,妳覺得我能忍受這種事發生而坐視不管嗎?現在滿意了吧?妳並不是那兩個人渣的種,只有我才是。不過這也就宣判了,妳的命,其實是我救回來的。今後,該由妳來償還我了──抱歉,在我身邊,也只剩舒妍妳,能心悅誠服地理解這一切了......」
她掙扎著爬向窗戶,試圖逃離這使她腦筋打結無法多去思考的一團亂,一次又一次地嘗試,儘管總被他揪住頭髮給扯了下來,求生意志卻促使她依然故我。一次又一次的破皮、瘀青、流血,她終於失去意識了。
生命的盡頭──是一堵攀越不過的高牆。不到最後消亡之時,人無論身陷什麼樣的困境都能安然度過。但當那一刻真正來臨時,即便需要跨過的那道險阻在旁人眼中比小學圍籬還容易翻越,也不會具有任何意義。因為不管再怎麼努力,人生這趟旅程終將遇上無法熬過去的那道難關——這一生需要面對的最後課題,不是選擇或填空題型,而是只能回答是否與否的二元是非題——妳是否具備承擔這一生所做所為的勇氣?在這純淨潔白的密閉靜音空間裡,一句帶威嚴及磁性的柔聲響起。「是神如是說嗎?」沒有回應。於是金舒妍回說要先好好想想,待定下心後再進行回答。
金允嚴格遵循被家規列為禁書的某本古卷上所寫,慢慢、慢慢地折磨著她。
他已決定不再用一般的方式了結那禽獸了。他要澈底摧毀對方的身、心靈。
待舒妍耐不住劇痛而死亡後,再把她剖開,像菜市場攤販在清理魚肚那樣挖空她的胸腹腔,好做為新一批蠱蟲的培養皿。
七個禮拜後,他煉成了金魅。
那吃人的金魅、那代人做工的金魅。
魔物誕生那一天,金允興奮得不行。欣喜地看著自己一手孕育的新生命,他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那東西以令人作嘔的方式,自原本應稱呼為「脖子」的部分伸出,並以違反人體力學的詭異角度扭轉,在祂頭部的位置像是條森蚺般蠕動。遙望起來根本就像顆蛇首,但定睛一看才會發現,那竟是金蠶的口部──尺寸卻可說超乎常理地大到嚇人。
蠶首人身的魔物,然而就無關人等看來依舊是個美人兒。
太美好了,這就是哥要的。舒妍,借走妳的身體很抱歉,但妳的犧牲值得了。
黑心養老院和貪汙典獄長等,無論是以個人名義或「團購」方式來找金允洽談合作計畫的代表,通通笑呵呵地回去覆命了。
畢竟雖然一個月才進行一次,金魅的食量卻足以應付顧客需求。況且,再加上進食過程中,金魅的食物不會血流滿地,省得花時間去做清潔,乾淨俐落。因此價碼自然水漲船高,卻始終不減人氣。謠傳甚至有軍情機構打算引渡間諜及政治犯來這接受刑求。
在送進金家地下室「食堂」的名單裡,沒有人活著回來。統計下來可以觀察到──那些人起初非常恐慌,過了一陣子卻像是被親人撓癢般露出幼童般的笑容。然而時間一長,他們意識到自己其實正被當做點心的事實,開始控制不住情緒。淚水和鼻涕像止不住的漏水般汨汨流出,接著是隨地便溺的階段,最後他們會像條受虐小狗般哀鳴,嘴角卻還是持續上揚,在人們面前演示了最正統的「口是心非」。他們求死不得,一整夜都無法入睡,最後會在極端的心理恐懼下被啃食殆盡,只留頭髮與金屬飾品。
不過如果送來的,是屬於養老院裡選擇安樂死的年長者,在前面的階段就會撐不住笑死,也許可以認為這是金魅的一種憐憫吧。
就這樣又過了半年,金允持續鍥而不捨地追蹤著當初兇手的行蹤,蜇伏、並等待動手的最好時機。
那天那聲音又再度響起了。
現在該回答了吧──妳是否具備承擔這一生所做所為的勇氣?六個月的沉默被打破,讓她就像找到根救命稻草般激動。
「有的......我肯定具備的──拜託趕快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如果說──這裡其實是天堂呢?
「天堂最好、地獄也罷,我就是無法忍受,我真的對金允在我身上所做的一切都無法忍受......」
很好!妳內心深處依然留存對罪人進行制裁的慾望,畢竟妳看不慣他自以為在替天行道的假正義對吧?看不下去的可不只有妳呢──
「我現在還不知道自己離開這裡後會不會殺了他......」
哼哼,妳會的。看來,只需要提醒妳代價了。
「代價......」
等妳醒來後就知道了。
這根本就不是我的身體啊。
我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會想吃人?
呃啊啊好餓啊──
我克制不住了好想吃好想吃快不行了快撐不下去了。
到底......到底為什麼會這樣......
我怎麼這麼變態?
好想吐好想把我吃掉的人全部吐出來啊。
這是什麼──這不是我的臉這不是人臉啊。
哇啊啊啊啊!
是蟲。
觸感很像小時候養的蠶寶寶......
我變成一隻蠶了?
嘻嘻......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我是隻吃人的怪蠶呢。
我一定要把哥給吃了。
她的意識,終於恢復了人性的一面。
但代價是,她身為人的軀殼再也回不來了。同時還永遠克制不了──對食人的渴望和極端的潔癖。
後來,看著金魅發狂似地狠咬著自己而拒絕「處刑」來者,客人少了。
金允對這些事心知肚明。他知道,該來的那天還是要來。
「不用多說什麼,把我吃了吧。我知道自己對不起妳,如果這樣可以讓祢釋懷點的話......」
「把一個活人變成這樣是要怎麼釋懷!」那是祂第一次開口說話。
「那祢說我該怎麼做才對得起女友?警界高層和法官沒有一個人挺我,難道我應該無語問蒼天嗎?這樣能對得起她嗎!」
金允見金魅沒有回答便繼續滔滔不絕下去。
「我不會多要求妳什麼......生命於我而言早已輕如鴻毛,想要祢就隨時拿去吧!我只希望祢能為我完成我未完成的一切──妳一定知道那是什麼的,舒妍──」
「我不想聽。」
金允被金魅直接吞下腹中。
金氏宗族在那以後澈底消亡。
金魅也消聲匿跡。
從此,祂已無拘無束。反正能在沒有破綻的情況下看到金魅真正容顏的二人已經死了其一,另個是她自己。
但即便獲得自由,那害祂成了如今面貌的肇始原因卻始終在她心中牽掛惦念。
於是乎,獨立記者成了挖掘真相最快的方式。
說實在,明查暗訪時順便吃掉幾個小偷好像也不算什麼嘛。
終章
「來,在賢拜耳邊傾訴──妳身為人,最後的話語吧。」
「咯咯咯──可惜要讓您失望了,我並不是人類。噓──」
男人愣了一下,張大了嘴。
然後開始仰天長笑。
「我是不是得姦殺一個瘋子啊?這並非我的本意呢──」
「很感謝你把我帶到一個這麼適合姦殺的地方,可以不著痕跡。但到現在都不曾注意過被害人有沒有流血的情況,你怎麼會蠢成這樣?」
「什麼?」
「自己好好看著吧。剛好你又沒有頭髮,這樣就不會留下證據了呢──」
黑衣光頭男子顯露出異常震驚的表情。
「妳......妳到底是誰?」
「一個願意為冤魂討回正義的死人。廢話少問,因為你將從這一刻起於人世間蒸發,不會有人在乎你。如果世上還有別人在乎你這種人渣的話,那就交由小妹也一併吃掉好了──做好準備吧,我不會給你的遺言留太多時間──」
還想逃?
你怎麼這麼俗仔啊。
看了就討厭。
我還是慢慢追著你跑吧。
反正你跑不掉的。
我會吃了你。
你的肉真的很難吃。
可我還是得全部吃完,活受罪啊。
既然都要死了,在你面前現出原形也不是不行。
怎麼?這樣你還姦得下去嗎?
看你一副屎尿齊飛的可憐樣,實在是心情愉悅。
盡情哭喊吧,反正沒有人會來救你。
待金魅吃飽喝足後,祂忽然有了空虛寂寞。
忙碌了一個晚上,該做的事已做完了──就像祂生而為人時追劇完的悵然若失。
唉。
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義呢?
了無意義。
妳現在清楚代價了吧。
醒來,就必須要具備承擔這一生所做所為的勇氣。
但妳沒有。
妳想自欺欺人告訴別人自己在A國那些脫序行徑都是大環境害的。
但妳騙不了自己的內心。
妳說自己不知道會不會痛下殺手。
最後還不是越線了。
很痛苦吧。
吾告訴妳該怎麼解脫吧。
妳說過生命的盡頭是一堵高牆對吧?那就從上面跳下去啊。
去找隨便一個高處跳──
跳啊。
碰!Surprise!
嘻嘻,祢等會兒就會發現,自己不僅不會死,而且跳下去之後,就只能徘徊在那裡重複自戕囉──真沒想到,怎麼連魔物都這麼愚笨啊?
啊,忘了祢畢竟被人類的意識箝制著。不像吾,是高出祢們許多層次的存在。
能讓被世人尊稱為死神的吾偶爾看看不會死的魔物受盡折磨,也是很有趣、值得玩味的。
──但吾打算施捨一次憐憫,決定權操之在祢。
饒過舒妍吧。這樣吾也許也會放過祢,金蠶。
儘管她不夠完美,更不是什麼至善至聖的貴人,但又有哪個人類能達到如此境界呢?
如果真有其事,那完人現在應該已經爬到吾這樣的職位了吧......
吾願她能重新來過這一生。
此憾事實乃生命悲歌,又是那壞事的人性害的──吾實在不願看著金魅在人世間繼續行屍走肉下去。
只要祢選擇放下,你們之間的連結就會就此鬆開,金魅也將不復存在。
放過她吧,讓金魅就此消逝吧。
吾能深刻體會祢渴望宿主的寂寞心理,因為吾亦孤獨。
但請不要再執著下去了,祢不能再巴著她不放。
這麼做才是為了她好。
也許吾會讓祢跟著吾亦說不定呢。
金舒妍,妳的靈魂終於不用繼續受罪了,趕快去投胎吧。
但其實金舒妍沒有喝下孟婆湯,她選擇去了一個很美的地方。
在那裡,哥和披著白紗的女友十指緊扣,在整片的落羽松森林裡微笑迎接著她。
另外兩個模糊的人影就在紅毯彼端。舒妍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但她還是朝那飛奔過去。
視線裡充滿了泛起的淚光──
如夢幻泡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