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島咖啡館在哪裡?」鍾少蔓開車時問。
「東城,」程依香在車上補口紅,「離我家很近。」
「東城有咖啡館?」
「嘻嘻,不可思議吧。」
「妳會擦口紅我才覺得不可思議。」
「書上都說,男人覺得擦口紅的女人比較有魅力。」
「妳去看這種書?」
「聊天是一種社交能力,妳也知道這環我一直很弱的,現在我想透過聊天交流情感,當然要學啊。」
「我不敢相信,妳會去看社交大全這種書?天啊,咖啡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妳完全改變了?」
「人的潛力無窮啊!」程依香抓著大捲髮下車時說:「小嵐說的。」
「是啊,祝妳好運!」
有一種人你永遠不會在大街上遇到,有一種咖啡館也是。這種咖啡館的第一印象通常不太好,看起來不像咖啡館。不過,它並不稀罕你的好印象,也不稀求你給它機會。而是,你需要給自己一個機會。
如果你給自己一個機會,提起勇氣推開那扇看起來像暫停營業的門,進去後發現:吧台內空空盪盪,高挑的天花板下僅有一盞微弱發黃的古董燈。麻布袋、咖啡豆疊在牆邊,牆角塞滿包裝袋和工具。你會懷疑:這是咖啡館嗎?門口邊的椅子上擺著過期的報紙和帳單,居家的單車隨意擺著,兩根很高的木柱,上方隔板裡排列著一桶又一桶的藍山咖啡桶,下方一台紅色烘豆機。你想:是的,這是咖啡館。但,還活著嗎?吧台還在,就是這個吧台。程依香就是為了這個吧台而來的。深紅色厚實的木頭,非常高的吧台和吧台椅,英式酒吧風格,上方倒掛著一排排酒杯。通常這種吧台是用來賣酒的,但這家店燈光盡頭,一個拿著掃把的男人,看了程依香一眼,繼續掃地。吧台上雜貨一堆,所有的東西感覺上都像幾百年沒擦過。二樓看上去,像被上了封條。程依香進來了,卻想轉身出去。但沒有,她拉開吧台椅,爬上去,強迫自己坐下來,卻得到這樣一句話,「只有黑咖啡。」
「只有黑咖啡。」這是程依香與影子相識的第一句話。
影子,赤島咖啡館老闆,也是唯一員工。一百八的身高,細長小臉配微捲短髮,破T搭海灘褲。當影子發現程依香沒有因為這句話「只有黑咖啡」而離開吧台椅時,他的夾腳拖吧嗒吧嗒地晃進了吧台。他低著頭說:「沒有牛奶、沒有糖、沒有蛋糕……」他抬起頭,程依香正用一抹微笑等著他。接著,他拿下酒杯裝水,指著背後一片寫著精品咖啡名稱的玻璃板,說:「都可以喝。」
每個吧台都有遊戲規則,有的會用白紙黑字寫清楚,有的則連口頭說明都沒有。赤島屬於後者。但只要你多去幾次,就會發現遊戲規則非常簡單,就是因為太簡單,老闆才會連寫都懶得寫,連講都嫌多餘。
程依香第一次去,喝了二杯。影子收她二百。
第二次去,她喝了另外二支咖啡,問多少錢?影子說:「二百。」
第三次去,有其他客人在,客人喝了六支咖啡,影子一樣收二百。
所以遊戲規則就是:不管你喝什麼、喝幾杯都是二百。夠簡單吧!
懂了遊戲規則後,妳就是自己人了。
赤島是一間孤獨又簡單的咖啡館。影子主要的經濟收入是烘豆子、賣豆子。他的豆子只賣自己人。所謂的自己人,就是店裡的熟客。他的豆子光是賣自己人就不夠了。他甚至沒有透過網路做生意,你要買豆子,就要親自走進店裡。赤島是一間真正的社區咖啡館。只做社區生意,一間店一個人搞定一切。他跟客人的互動就是面對面,其餘免談。
「你這樣做生意沒辨法賺多少吧?」程依香問。
「是賺不多。但我對赤島一開始的定位就不是賺多。」影子說。
「噢?不然是什麼?」
「是賺夠。」
「呵呵,看來你覺得這樣就夠了。」
「沒錯。」
「嗯,那就沒問題了。」
程依香和影子都愛好離群所居,知道安靜的重要,追求簡單生活。他們的對話豐富多元,沒有一個話題會從頭到尾,永遠都有岔出去的想法,對方又都接得上,連微笑的時間都很一致。彼此在各方面都十分接近,甚至連赤島咖啡館都不可思議地離程依香住的地方只要走十五分鐘路程。彼此如此近,卻十年不曾發現,這就是孤獨者。但他們還是相遇了。程依香喜歡下午來,客人少,這樣她可以獨佔影子,痛快地聊二個小時後,回去寫歌。但今天當她覺得又有此機會時,咖啡館的大門被推開了……
一個男人,身材高挑,都會味很重,冷酷高傲的表情搭著時髦的裝扮,一聲不吭地坐上吧台。吧台,安靜下來,空氣中的分子,默默重新組合著。
「只有黑咖啡。」影子倒杯水給對方,「玻璃上寫的都可以喝。」
程依香不發一語地看著影子與都會男互動。這樣的吧台,這個時刻,就是測試。枱面上正在測試的是一種無法也不能用語言明說的遊戲。測試時間其實很短,下一個動作、下一句被說出口話,無論是什麼,就決定了一切。
「請給我一杯……有記憶的咖啡。」都會男說。
影子面無表情地楞在空中……
同時間,程依香的心裡卻有個東西在緩緩綻開……
當影子回答:「好。」時,程依香的微笑已經浮上了臉。
影子安靜地選了一支豆子,磨好後,將過篩器交給都會男。
都會男拿起來深深地嗅了一口,交給程依香。
這個舉動,讓他們第一次對上了眼。
程依香安靜地拿起來聞了一下,交給影子。
影子喜好手沖,咖啡沖好,分成二杯,一杯給男人;一杯給女人。
程依香和都會男幾乎是同時端起了咖啡杯,但,都沒喝,只聞。這個動作,讓他們不小心又用眼角互瞄對方第二眼。程依香閉上眼睛喝了一口,她在心裡繞著想:這杯是什麼?影子的咖啡不多,都是標準精品咖啡,他不搞怪,不混豆。影子選了什麼豆子讓他有記憶?為什麼他想要一杯有記憶的咖啡?是為了記憶這間咖啡館?還是,這是他的習慣?程依香喝過所有影子玻璃板上的咖啡,但這一支……沒有。她沒喝過,她猜不出來。
那他呢?
都會男非常專心、緩慢地,喝了幾口咖啡。喝完,放下杯子,對影子點點頭。然後,轉身,看著程依香,微微一笑。
這一笑,程依香胸口,碰出了火花!她突然忘了怎麼笑?只頓頓地,把頭轉開。
「謝謝。」男人付了錢,離開。
謝謝?就這樣?程依香不相信他就這麼走了?他怎麼可以就這麼走了?不可以!不要走!她在心裡吶喊著:不要走!結果,他還是消失在門口了。
程依香失望地凝視大門,但她的眼角看見影子在吧台內偷笑。
「你笑什麼?」她問。
「沒事。」
「你泡了什麼?」
「妳說呢?」
「我喝不出來。」
「妳喝不出來?」
「對,我喝不出來。」
「但,妳有記憶了。」
程依香皺著眉頭付了二百塊,離開赤島。走在回家的路上,程依香邊走邊想著影子的那句話,「妳有記憶了……」
她在心裡重複唸著這句話,唸到什麼時候停下腳步,她都不知道。有一台黑色休旅車在她旁邊停下來,她才發現自己一直站在路邊。黑色休旅車的車窗被搖下來,車裡的人探頭問:
「妳知道哪裡還有像赤島這樣的咖啡館嗎?」
這人,就是柴井康。
這是,程依香與柴井康的:第一杯咖啡。
在很多年後,程依香把這杯有記憶的咖啡叫做: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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