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一個人來到印尼雅加達出差,花了一個上午參加了 Jakarta Hidden Tour 的活動,這是一個由 Roony 與 Anneke 夫婦由十年前所創辦的基金會的活動,約莫十五年前他們看見了雅加達市區周遭為數眾多的貧民區,開始募集資金來做社區支持的工作,包含急難救助、教育工作、就業協助等等,而 Jakarta Hidden Tour 則是由 Roony 與 Anneke 兩人親自帶領的導覽活動,藉由一個上午三小時的時間走訪各個貧窮社區,參與和了解他們真實的長期社區工作,除了導覽費用做為支持基金會運作的資金來源,對參與者來說也是走出同溫層,理解貧窮世界的第一步。
當天一早九點,我到了北雅加達的古城區(Kota Tua)集合點,和 Ronny 夫婦碰面,然後我們就隨手跳上了一台人力三輪車來到了河邊,這是旅程的第一站。眼前面對著河,身後則是雅加達的華人區,有好幾棟的高樓大廈,華人在印尼掌握了全國將近 60% 的財富收入,因此華人區在這裡也就成了富人區的象徵。而往河面一看,對面延著河岸是一整排由鐵皮和木頭架起了矮房,也是所謂的貧民區,這一條河的差距,讓兩邊人的生活彼此對望,不知道每天看到時,心裡在想些什麼。
走進了河邊的貧民區,這是一個居住了一萬兩千人的大型社區,走道很窄,屋子緊緊相連也顯得擁擠。我延著走道鑽進一條又一條的小巷,看見每一戶人家有些赤裸的生活。一路上和 Roony 聊了很多,他在這裡服務十年了,每一家的小孩從小看到他們長大,在路上也互相喊的出名字。貧民區裡對我來說特別有生命力,每一家人有都和一般人一樣努力工作,也有休閒娛樂。他們大部分人做著塑膠垃圾回收的工作、也有人在社區開小雜貨店、小孩會去上半天的課,下了課也會在家門口地上玩牌賭零食。我想到了去年在菲律賓馬尼拉,我也去拜訪了墓園裡的社區,他們被外界稱為死人之城,而在社區裡我同樣看到了認真工作、認真生活的生命力。
「再過不久,你所看到的一切都將消失了。」Ronny 這樣跟我說,原來是河岸對面的華人區要擴建到這裡,印尼的經濟穩定成長也帶動都市發展,只是,這裡的居民這麼一來要去哪裡?「政府給現在的居民兩個選擇,第一,如果有拿雅加達居民證(ID Card)的人,可以轉往低租金的社會住宅。第二,如果沒有拿身分證的人,那就遣返回鄉下,更白話來說,就是趕走。」簡單一想,在貧民區這裡的居民哪裡來的身分證呢?兩種選擇的背後其實就是一種選擇。大部分居民從鄉下遷徙到雅加達找工作,住在這裡十多年了,現在一被趕回去,表面看起來是回家,實際上是失去了現在的家。雅加達政府的主要政績之一,是減少都市的貧民區,市容乾淨了變美了,一般民眾也不再赤裸的看見貧窮。只是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好幾萬人還是在那裡,從河邊被趕走,那就只能找到城市裡的其他縫隙,繼續生活。
之前看過日本作家石井光太寫的一本書,叫做《向老天借膽的旅程:世界貧民窟絕對體驗》,講到全世界各地的貧民窟分布,幾個常見的地方是河邊、鐵軌旁、垃圾場、橋墩下,這些是一般民眾平常不會靠近的地方,也就成了貧民賴以為生的地方。果不其然,Roony 緊接著帶我走到另外一個社區,就是在鐵軌旁,這裡的屋子比上一個社區更簡陋了,像是臨時搭建起來的,而房子跟鐵軌的距離真的就只有兩三步路,我們沿著火車軌道上走,火車還真的來了,毫無減速的衝過來,我們踏進房子裡「避難」,感受到整個房子都隨著火車經過而震動,好像隨時都會垮掉。後來遇到了一個打赤膊的男人,我們坐下來聊了天,他的工作是小巴士司機,一天可以賺 120 塊到 180 塊台幣,但他還要養家,對他來說非常辛苦,但政府認定的貧窮人口是每天生活在兩美元(60 台幣)以下,在標準以下才有政府社會補助,或是大型基金會的扶貧方案救助,所以像他這樣處境困難的一家人,連正式的貧窮人口都稱不上,確又很貧窮。
接下來的旅程,還走了垃圾場邊的人家,還有橋墩下的無家者聚落,真正的連家都沒有,是都市裡最最貧窮的一群人,大人每天的生活只能賺到一美金(30 台幣),小孩也沒得上學,有時連飯也沒得吃。最近讀的一本書《真確》裡提到,我們很常習慣用二分法來看世界,以為這個世界可以一分為二,已開發國家跟發展中國家,富人跟窮人,這讓我們便於思考。但真實世界確從不是這樣,一天一美元的生活和一天五美元的生活差距是非常大的,住在橋墩下的無家者和住在鐵軌的貧民區居民也差很多,住在河邊的聚落或許條件又稍微好了一些。我們就像站在高樓大廈的頂樓往下看,以為比較低的房子每一棟都看起來一樣高,但其實真實的高度又有高有低,經過這趟旅程,才讓我真正理解貧窮本身的內部細微差異。
三個多小時的旅程一轉眼就結束了,要離開前,Roony 也和我討論到了許多 NGO 運作的問題,包含如何募款、如何建立志工的社群、如何更積極的做社會倡議,而他也和我提到了這個導覽行程本身的爭議,全世界對於貧窮旅遊(Poorism)的爭議一直都很大,Roony 除了成了政府部門的眼中釘以外,也常常受到「販賣貧窮」或是「道德隱私考量」的批評,而同時,十多年來因為這趟導覽受到啟發的人也非常多,增加了每一個人重新思考貧窮的機會,以及對於個人生活與價值觀的反思。
這幾年成為 NGO 工作者的經驗,讓我學會如何不要快速做判斷,試著用更細膩的思考來看待每一件事,就像貧窮旅遊這樣的活動,表面上的對與錯太過淺層,有人做的好,有人做的不好,例如經營貧民區旅行的人是商業旅行社還是在地長期耕耘的NGO? 旅程中把貧民當成獵奇的觀光商品還是有良好平等的互動?旅行本身的設計是讓社會大眾更了解貧民的真實生活樣貌,還是加強刻板印象和偏見?資金有沒有回饋社區做支持的建設,還是進了導覽者自己的口袋? 每一個問題的是與否,都讓最終的對與錯有了分別。
在我心中,我把針對弱勢族群的 NGO 工作分為三階段,分別是救助(Emergency)、培力(Empowerment)、連結(Connection)。救助(Emergency)是給予弱勢族群最基本的食物、水、衛生、健康,有了這些才能存活;培力(Empowerment)是啟發努力生活的動機,學習生存技能,靠自己進一步改善生活,也就是常說的「給魚不如給釣竿」;而連結(Connection)是最後一步,當這些弱勢自己有強烈動機想要改變了,他必須面對這個社會,或者說重新融入這個社會,這時會遇到更大的阻力,像是社會大眾的歧視和偏見,以及不友善的對待,這是超越個人努力的層次,是整個社會系統的問題,而這時就需要長期的倡議活動,讓社會大眾建立同理心,真正理解這些人的處境,能夠換位思考,去除原本因為疏遠而產生的偏見和刻板印像。像 Roony 的社區導覽活動,就是屬於這第三個層次,是一種積極的倡議行動,透過真實接觸而理解,然後對於每一個參與者產生改變和行動的動力。
當天回到飯店,我在 Google Map 上默默標註了自己走過的每一個社區位置,在心裡和自己說下次再到雅加達時,一定要再來看看,不知道到時的場景會改變多少,社區在或不在?但確定的是,這些人還是存在著,只是在另一個角落努力生活,而 Roony 也一定還在,因為就像他總是說,前面還有很長遠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