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不過你的那聲嘆氣─三毛一生的戰役《流浪的終站》

塵緣

瘋是瘋玩，心裡還是雪亮的，機車再騎下去，撞死自己倒是替家庭除害，應該做「笑葬」。P35

結婚，小半是為了荷西情癡，大半仍是為了父母，至於我自己，本可以一輩子光棍下去，人的環境和追求並不只有那麼一條狹路，怎麼活，都是一場人生，不該在這件事情上談成敗，論英雄。P35

看過幾次小小的書評，說三毛是作家，有說好，有說壞，看了都很感激，也覺得有趣，別人眼裡的自己，形形色色，竟是那個樣子，陌生得一如這個名字。P37

我雖筆下是瞎馬行空，心眼卻不盲，心亦不花，知道自己的膚淺跟幼稚，天賦努力都不可強求，盡其在我，便是心安。P38

真走了，小燕離巢，任憑自己飄飄跌跌，各國亂飛，卻沒想過，做父母的眼淚，要留到什麼時候方有盡頭P39

離鄉回鄉

一次去，一場滄桑，失鄉的人是不該去拾鄉的，如果你的心裡還有情，眼底尚有淚，那麼故鄉不會只是地理書上的一個名詞。P45

雨禪台北

一個人生活已成了習慣，要改變是難了。怎麼仍是獨處最快樂呢？P56

雨，在我唯一午間的空檔裡也不再溫柔了。它們傾盆而下，狂暴的將天地都抱在它的懷裡，我的腳踏車寂寞，我也失去了想將自己淋化的念頭。P56

雨仍是不停的下著，死不肯打傘這件事使母親心痛。每天出門必有一場爭執。

有時我輸了，花傘出門，沒有傘回家。身外之物一向管不牢，潛意識第一個不肯合作。P59

週末

孝而不順一向是自知的缺點，萬里遊子，只不過歸來小歇，在這種事情上仍然做得自私。有時候我也不很明白自己。P62

在台灣，自己的心態並不平衡，怕出門被人指指點點，怕眼睛被人潮堵住，怕電話一天四十幾個，怕報社轉來的大批信件，更怕聽三毛這個陌生的名字，這些事總使我莫名其妙的覺得悲涼。P63

星期天很快就要過去了，吹不著海風的台北，黃昏沉重。P75

回娘家

我所憧憬的鄉下娘家，除了那份悠閒平和之外，自然也包括了對於生活全然釋放的渴望和嚮往。P77

十四年的歲月恍如一夢，十四年來，只回過三次娘家的我，對於國外的種種假想的娘家，都能說出一些經歷來。

而我的心，仍是柔軟，回到真正的娘家來，是什麼滋味，還是不要細分和品味吧！這仍是我心深處不能碰觸的一環，碰了我會痛，即使在幸福中，我仍有哀愁。在媽媽的蔭庇下我沒有了年齡，也喪失了保護自己的能力，畢竟這份情，這份母愛，這份家的安全，解除了一切對外及對自己的防備。P81

逃亡

人生原來都是如此的，想見的朋友，不一定能相聚，真見到了，可能又是相對無語，只是苦笑罷了，還有什麼好說的，這個人生難道還嘗的不夠嗎？P83

喜歡君默的是他如一幅潑墨畫，在濃的畫，也留了一些空白，他懂得透透氣，那怕是幾分鐘也好，這內心的「閑靜」是一個聰明的人才能把握的。更欣賞他的赤子之心，好似生活複雜，情感沒有歸依，整日又在生活的洪流裡打滾，可是他的童心，總也磨不掉，你給它機會，它便會顯出來，這是最最可貴的。P84

最近君默給我來了一封信，他說「人的不快樂，往往是因為對生命要求太多而來的，如果我們對這個人生一無所求，便也不會那麼苦痛了」。P85

朝陽為誰升起

出發，總是好的，它象徵著一種出離，更是必須面對的另一個開始。P109

生命線，我從來不是那個值班的工作人員。可是，這一生，兩次在深夜裡找過生命線，兩次，分隔了十年的兩個深夜。

...

對方的勸語那麼的弱，弱到被自己心裡的吶喊淹沒；沒有人能救我，一切都是黑的，黑的黑的黑的......那條生命線，接不上源頭，我掛斷了電話，因為在那裏沒有需要的東西。P112

既然欠的是生命線，既然左手腕上那縫了十幾針的疤已經結好，那麼在生日的前一天將欠過的還給這個單位；因為再生的人，不再是行屍走肉。P113

你要將真誠和慈愛掛在頸項上，刻在心版上，就能夠得到智慧。

箴言第四章的句子，我刻了，刻在心上很多年，越刻越深，那拿不去、刮不掉的刻痕，是今日不再打生命線那支電話的人。

既然躲不掉這個擔在身上的角色，那麼只有微笑著大步走出去，不能再在這一刻還有掙扎。走出去，給自己看，給別人看；站在聚光燈下的一支小草，也有它的一滴露水。告訴曾經痛哭長夜的自己；站出來的，不是一個被憂傷壓倒的靈魂。P115

一生的戰役

妹妹：

這是近年來，你寫出的最好的一篇文章，寫出了生命的真正意義，不說教，但不知不覺中說了一個大教。謙卑中顯出了無比的意義。我讀後深為感動，身為有這樣一支小草而驕傲。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整個宇宙的生命，感覺有了曙光和朝陽。草，雖燒不盡，但仍應呵護，不要踐踏。父留 七二、四、八 P118

爸爸，那一剎那，心裡只有一個馬上就死掉的念頭，只因為，在這封信哩，是你，你對我說──爸爸深以為有這樣一支小草而驕傲。

這一生，你寫了無數的信給我，一如慈愛的媽媽，可是這一封今天的......

等你這一句話，等了一生一世，只等你──我的父親，親口說出來，肯定了我在這個家庭裡一輩子消除不掉的自卑和心虛。P119

爸爸，你一生沒有打過我，一次也沒有，可是小時候，你的忍耐，就像一層洗也洗不掉的陰影，浸在我的皮膚裡，天天告訴我──你這個教父親傷心透頂的孩子，你是有罪的。

不聽你的話，是我反抗人生最直接又最容易的方式──它，就代表了你，只因為你是我的源頭，那個生命的源。

我知道，爸爸，你最愛我，也最恨我，我們之間一生的衝突，一次又一次深深的傷害到彼此，不懂得保護，更不肯各自有所退讓。

你一向很注意我，從小到大，我逃不過你的那聲嘆氣，逃不掉你不說、而我知道的失望，更永遠逃不開你對我用念力的那種遙控，天涯海角，也逃不出。

小時候的我，看似剛烈，其實脆弱而且沒有彈性，在你的天羅地網裡，曾經拿毀滅自己，來爭取孝而不肯順的唯一解脫，只因我當時和你一樣，凡是不肯開口，什麼事都悶在心裡。

也因為那次的事件，看見媽媽和你，在我的面前崩潰得不成人形。這才驚覺，原來父母，在對兒女的情債淚債裡 ，是永遠不能翻身的。P120

我不只是你的女兒，我要做我自己。只因我始終是家庭裡的一匹黑羊，混不進你們的白色中去。而你，你要求兒女的，其實不過是在社會上做一個正直的真人。P122

我也知道，爸爸，你仍舊不欣賞我，那一生裡要求的認同，除了愛之外的讚賞，在你的眼光裡，沒有捕捉到過，我也算了。

寫文章，寫得稍稍深一點，你說看不懂，寫淺了，你比較高興，我卻並不高興，因為我不是為了迎合任何一個人而寫作──包括父親在內。

只肯寫心裡誠實的情感，寫在自己心裡受到震動的生活和人物，那就是我。爸爸，你不能要求我永遠是沙漠裡那個光芒萬丈的女人，因為生命的情勢變了，那種特質也隨著轉變為另一種結晶，我實在寫不出假的心情來。

畢竟，你的女兒不會創造故事，是故事和生活在創造她的筆。你又為什麼急呢？P122

那天，我住台北，可是我要整你，教你為自己在眾人面前無故責備我而後悔。晃到三更半夜走得筋疲力竭回家，你房裡的燈仍然亮著，我不照習慣進去喊你一聲，跟你和媽媽說我回來了。爸爸，我的無禮，你以為裡面沒有痛？P124

其實，我常常認為，你們並不太喜歡承認我已經長大了，而且也成熟了的事實。更不肯記得，有十六年的光陰，女兒說的甚而不是中文。人格的塑造，已經大半定型了，父母的建議，只有使我在良知和道德上進退兩難。P124

我的文章，你欣賞的不是沒有，只是不多，你挑剔我勝於編輯先生，你比我自己更患得患失，怕我寫得不好。爸爸，我難道不怕自己寫遭？讓我悄悄的告訴你──我不怕，你怕。

這一生，丈夫欣賞我，朋友欣賞我，手足欣賞我，都解不開我心裡那個死結，因為我的父親，你，你只是無邊無涯的愛我；固執，盲目而且無可奈何。而不知，除了是你的女兒，值得你理所當然的愛之外，我也還有一點點不屬於這個身分也可以有的一點點美麗，值得你欣賞。爸爸，你對我，沒有信心。

我的要求也很多──對你，而且同樣固執。

對我來說，一生的悲哀，並不是要賺得全世界，而是要請你欣賞我。

你的一句話，就訂了我文章生死。世界上，在我心目裡，你是最嚴格的批評家，其實你並不存心，是我自己給自己打的死結，只因我太看重你。P125

這三四個月來，越睡越少，徹夜工作，撐到早晨七點多才睡一會兒，中午必然要出門做別的事。媽媽當然心痛極了，她甚而勇敢的說，她要代我去座談會給我睡覺。

你呢？爸爸，你又來了，責我拿自己的生命在拚。這一回，我同意你，爸爸，你沒有講錯，我對不起你和媽媽，因為熬夜。P125

寫了一輩子，小學作文寫到現在，三四百萬字撕掉，發表的不過九十萬字，而且不成氣候。這都不管，我已盡力了，女兒沒有任性，的確釘在桌子面前很多很多時間，將青春的顏色，交給了一塊又一塊白格子。我沒有花衣服，都是格子，紙的。

爸爸，這份勞力，是要得著一份在家庭裡一生得不著的光榮，是心理的不平衡和自卑，是因為要對背了一生的──令父母失望、罪人、不孝、叛逆......這些自我羞辱心態所做的報復和反抗。P126

爸爸，你認同了女兒，我卻百感交集，不知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很想大哭一場。

這種想死的念頭，是父女境界的一種完成，很成功，而成功的滋味，是死也名目的悲喜。爸爸，你終於說了，說：女兒也可以成為你的驕傲。P127

愛和信任

每次回國，下機場時心中往往已經如臨大敵，知道要面臨的是一場體力與心力極大的考驗與忍耐。

其實，外在的壓力事實上並不太會干擾到內心真正的那份自在和空白，是可以二分的。

最怕的人，是母親。

在我愛的人面前，「應付」這個字，便使不出來。愛使一切變得好比「最初的人」，是不可能在這個字的定義下去講理論和手段的。P147

回想起來，每一度的決心再離開父母，是因為對父母愛的忍耐，已到了極點。而我不反抗，在這份愛的氾濫之下，母親化解了我已獨自擔當的對生計和環境全然的責任和堅強──她不相信我對人生的體驗。在某些方面，其實做孩子的已是比她的心境更老而更蒼涼。無論如何說，固執的母愛，已使我放棄了挑戰生活的信心和考驗，在愛的偉大前提之下，母親勝了，也因對她的愛無可割捨，令人喪失了一個自由心靈的信心和堅持。P148

十七年離家，自愛自重，也懂得保護自己，分別善惡和虛偽，可是，在父母的眼中，我永遠是一個天真的小孩子，他們絕對不相信我有足夠的能力應付人世的複雜。雖然品格和教養是已慢慢建立，可是他們只怕我上當。P149

愛和信任，愛與尊重，愛過多時，便是負擔和干擾。這種話，對父母說了千萬次，因為他們的固執，失敗的總是我──因為不忍。畢竟，這一切，都是出於彼此刻骨的愛。

每當我一回國，家中必叫說「革命份子」又來了。平靜的生活，因我的不肯將眼睛也吃到堵住，必然有一番傷到母親心靈深處的悲哀。可是，我不能將自己離家十七年的生活習慣，在孝道的前提之下，喪失了自我，改變成一個只是順命吃飯的人，而完全放棄了自我建立的生活型態。P150

忠孝西路P.M. 5:15 1986

人，每天上班在大盒子裡，下班苦等小盒子載人回家，家是另一種打著小方格子的空間，床不只是平面方形，電視叫做立體方形，等那中午好不容易松一口氣可以品嘗薪水變為食物的辛酸，還是面對一個便當盒──這就突然明白了，人在潛意識裡沒有面對棺材時，為什麼亂七八糟的買T恤和小花傘。P184

我要回家

我睜著眼睛等天亮，惡性失眠向鬼一樣佔住了我。我開始增加安眠藥的份量，一顆、三顆、七顆，直到有一夜服了十顆，而我不能入睡。我不能入睡，我的腦傷了，我的心不清楚了，我開始怕聲音，我控制不住的哭──沒有任何理由。P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