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衝進一般病房時,易千帆正坐在床上。手上拿著一疊文件。
「他一清醒,我就把他轉到一般病房來了,」站在床邊的安佐跟我們打過招呼,轉向易千帆,「這些就是為你安排的復健計畫,有什麼問題嗎?」
「什麼時候開始?」
「明天復健師會過來做評估,大概下禮拜吧。」安佐轉過身,朝我跟亞克擺擺手,「我先走了,你們好好聊聊。」
他走出病房後,我們隔著病床對望,我好像能聽見病房裡的灰塵在空中飄浮,掉在地板跟撞上牆壁的聲音。
「怎麼?不認識我了?」先開口的是坐在病床上的那個人。
「怎麼會?」齊亞克望向我,吁了口氣,「不好意思,我們剛剛去辦點事。」
「你們拿到警徽了嗎?」
「怎麼可能?」我咧開嘴,露出一個像是笑的表情,「市警局對面餐館的老闆要我帶話給你,他留了瓶香檳,準備等我們結業時開。」
「是嗎?那他有得等了,」易千帆笑著搖頭,望向被單上應該是他的腿的位置,「魯西迪醫師剛剛把病情告訴我了。」
「TARU用的是腦子,不是腿吧。」齊亞克說。
「這倒也是,」他左右張望,「慕華跟子琦呢?」
齊亞克轉頭望向我。
「她們很好。」我說,「你還記得什麼嗎?」
「我只記得有人按門鈴,開門時頭上挨了一起。」易千帆轉過頭,視線飄向窗外。「再醒過來時,人就躺在這裡了。」
因為傷損太過嚴重,警局驗屍後不久,亞克跟我就簽了同意書,授權警局火化了慕華跟子琦的遺體,安葬在史塔頓島上的警察墓園。
那天坐在廂型車上的同學都出席了葬禮,每個人都帶了像布娃娃、繪本、棋盤、照片、唱片、錄音帶之類她們生前喜歡的物品,讓火葬場的工作人員頭疼了好一陣子。漢斯.拉姆齊代表大家致悼詞時,還在講台上放聲大哭,最後好像還是亞克跟我一左一右,把他從台上扶下來的。
病房外傳來敲門聲,我走過去開門。
菲利克斯.凱普站在門外,手上摟著一束奶油黃色的向日葵。
「我去看太太跟女兒,順便過來看一下易先生,」他說,「他還好吧?」
「對一個下半輩子要坐輪椅的人來說,還不錯,」我側身朝病房裡伸手。
凱普捧著花束走進病房,正跟亞克講話的易千帆朝他望來。
「您好,我是菲利克斯.凱普,負責您家裡襲擊案件的檢察官。」
「我聽亞克講了,您太太好像也在這家醫院生產。」易千帆說。
「是啊,」他從口袋掏出一張拍立得照片遞給易千帆,上面有張粉紅色皺巴巴的小臉蛋,眼睛還沒睜開,「產房護士幫我們拍的,是個女孩,我跟太太討論之後,幫她取名叫『羅莎莉』。」
「美麗的玫瑰?」
「可能我太太待產時,看太多維多莉亞時代的浪漫小說了,」凱普停了一下,「您知道?」
「我太太慕華以前在紐約大學修過英國文學,」易千帆霎地直盯著他,「她們還好吧?」
「哦,檢察署目前派人保護她們,你可以放心。」凱普應該看見易千帆身後微微搖頭的齊亞克。
「聽亞克說,襲擊我家裡的匪徒已經抓到了?」
「是啊,多虧齊先生跟霍先生幫忙,」凱普朝齊亞克點頭,「關於這點,我今天來還要麻煩兩位跟我確認一些資料,方便借一步講話嗎?」
「我這幾天開車來來去去太累了,」我打個哈欠,朝齊亞克眨眼,「亞克,你就陪檢察官過去吧。」
「好吧。」齊亞克跟凱普走出病房,順手帶上房門。
我拿起床頭櫃的水壺倒了兩杯水,將其中一杯遞給易千帆。
「你不是很相信那個檢察官的話吧?」易千帆把杯子端近嘴邊時說了一句。
剛喝了一口的我喀噗一聲,嘴裡的水噴了出來。
「你看得出來?」我連忙抽兩張面紙,擦乾臉上跟身上的水漬。
「士圖,說真的,如果你真的要到英國受訓,就不要讓人輕易看出你腦子裡在想什麼,」易千帆輕輕啜了口茶,把杯子放在床頭櫃上,「跟那些『英國人』在一起,只要一句話,一個眼神不對,下一秒你可能就不在這世上了。」
「拜託,那是因為你比別人聰明太多,好嗎?」我將面紙揉成一團順手拋出,紙團在空中畫了道弧線,落在病房門旁的字紙簍裡,「況且如果我去英國,誰要幫你設計輪椅?」
「輪椅?」
「在你昏迷不醒的時候,我想了很多,」我目光落在手心中紙杯裡的那一汪水,「我在考慮乾脆不當警察,跟你合夥開家製造輔具的店。想想看,接下來的一年,你會有好幾部輪椅可以輪流試坐,我可以裝個高效能的電動引擎,讓你可以在曼哈頓街頭飆車!可以裝上履帶或雪鏈,可以用來爬山;我甚至可以圍上橡皮艇,裝上螺旋槳,你到海灘度假時可以下水 - 」
易千帆用手掩嘴,遮住上揚的嘴角,「放心好了,你不會的。」
「你怎麼認為我不會?」
「我記得以前有人說他來紐約讀大學,就是因為不想留在諾姆老家顧交易站,」易千帆說,「連在交易站都坐不住的人,我不太相信換成輔具店就會坐得住。」
「你連這個都記得?」我仰頭喝了口水,病房外齊亞克的聲音響了起來。
「喂,你們吵到病人了。」我推開門走出病房,外面除了齊亞克跟凱普,還有兩個生面孔。
「那好吧,我們到一樓大廳。」凱普帶著我們走向電梯,按下一樓的按鈕。
電梯門關上時,我開口問道:「這兩位是 - 」
「這位是喬納.梅爾文,布雷跟莫頓的辯護律師。」
凱普目光射向一個跟我差不多高,但腰圍粗上兩倍的中年褐髮胖子,質料上等的淺灰色羊毛西裝,加上架在肥臉上的細金框眼鏡,讓他看起來像在第五街高級房車走出來的企業主。
「我有沒有聽錯?他們兩個有錢請那麼好的辯護律師?」我上下打量了梅爾文。
「霍士圖先生,對一個即將任職的警務人員而言,你恐怕要修正一下這個觀念,」另一個人開口說,「聘請律師原本就是基本人權,而且梅爾文先生是我聘請的。」
「這位是約瑟夫.皮特曼,『終止死刑促進會』的執行長。」
皮特曼看上去大概二十出頭,身形瘦高結實,透過剪裁合身的毛料西裝,都能看到他上臂跟大腿緊繃的肌肉。
我的目光落在他淺褐色手腕上戴著的不鏽鋼潛水表,「你玩潛水?」
「我的家族主要經營戶外用品還有相關的服務,像是專業證照的教學、健身房,還有像戶外旅行的嚮導之類的,」皮特曼抬起手腕看了下時間,「為了知道對手的服務,還有視察自己公司的運作,我跟家人經常要用假名玩遍對手跟公司的所有服務,不光是潛水而已。 - 不過,霍先生,你看起來似乎會是我們很好的客戶。」
「我老家在阿拉斯加的諾姆開交易站,如果拖木頭、趕雪橇、鏟雪、到山上砍柴、架陷阱、採野菜、打獵,還有冬天因為大雪,只能呆在屋裡盤算怎麼把鄰居剁了煮湯也算運動的話。那我大概在二十歲以前,就把一輩子的運動量都做完了。」我回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紐約從二十幾年前開始,就沒有執行過死刑,你們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沒有死刑,不代表沒有冤案,」皮特曼說:「我們主要是來糾正司法的錯誤,讓世人看見美國價值的善良。」
「對不起,我確認一下,」我說:「進入屋裡打劫,槍傷男主人,姦殺女主人,連三歲小女孩都不放過叫『美國價值的善良』?」
「我們審查過所有的證據後,認為檢方的偵辦過程有瑕疵,艾德格跟馬里奧不是凶手。」梅爾文說,「我們只是過來矯正這個錯誤而已?」
「錯誤?」齊亞克說,「我跟士圖都指認出是他們了。」
「你們有看到他們嗎?」電梯門在梅爾文身後打開,讓人想到舞臺劇開演時,布幕拉起的瞬間,「根據筆錄,您跟霍先生是在無線電聽到他們的聲音,沒錯吧?」
「有什麼問題嗎?」
「皮特曼,你還記得去年您招待我去非洲旅行那時候的事嗎?」梅爾文說:「當時因為駕駛聽錯了無線電裡飯店人員講的方位,害我們多跑了快一百公里。」
「是啊,我我還記得當時進飯店Check In時,都快半夜了。」皮特曼說。
「你們到底想講什麼?」我說。
「霍先生,你在阿拉斯加住了那麼久,應該知道無線電這玩意,非常容易受到大氣靜電干擾讓聲音失真,而且照你跟齊先生的證詞,當時劫匪只是人在客廳裡,聲音被話筒意外收進去,而不是直接朝聽筒說話,聲音會更難以辨識,」皮特曼說,「換句話說,你們當時聽到劫匪的聲音,只是跟艾德格與馬里奧相似,而不是他們的聲音。」
「我們問過警局對面咖啡廳的客人,」梅爾文說:「案發當天晚上,你們好像跟警校的同學在那裡開派對,幾個同學好像還喝得,嗯...滿多的。」
「士圖跟我只在同學敬酒跟喊乾杯時喝了幾口,搞不好連一杯都不到,」齊亞克說,「要不然怎麼能開車到法拉盛,呼叫警察?士圖還開了救護車。」
「每個酒駕的人都會說自己只喝了一兩杯,」梅爾文一面發出嘖嘖聲,一面摇頭,「問題是很多人只要半杯啤酒,就會影響判斷跟辨識能力,像是分辨無線電裡是不是某人的聲音之類的。」
「說到酒駕,對了,警校學生可以酒駕嗎?」皮特曼彈了下手指,「我記得不久前曼哈頓才發生好幾起酒駕撞死遊民的案件,如果警校學生在畢業前一天酒駕,還指認錯犯人的事登上報紙,你認為陪審團會怎麼想?」
「你是在威脅我們嗎?」我聳聳肩,「無所謂啊,我剛才才跟易千帆說要開輔具店,當不當警察沒關係。」
「你自己是無所謂,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以後你的同學升遷怎麼辦?」梅爾文說,「對了,還有那個巡檢時攔到你們的老警察,他叫什麼名字?對了,以利亞.韋弗,他好像再過一個月就要退休嘛,如果報上登出他攔檢到酒駕的同行卻故意放水的報導,你們猜他能不能拿得到退休俸?」
我肩膀朝後一縮,準備揮拳痛擊梅爾文的下顎,腋下突然伸出一對胳臂,扣住我的肩頭。
「別這樣做,他不值得。」背後傳來菲利克斯.凱普的聲音。
「還是檢察官聰明,」梅爾文笑了出來,「我們來這裡沒有惡意,只是提醒您思考一下是不是能起訴他們,還有我們的提議,先告辭了。」
菲利克斯直到這兩個王八蛋走出醫院門口,才鬆開我的臂膀。
「你他媽的就杵在那裡,連一句話都不敢回嗎?」我轉身朝他罵道。
「你也聽到他們說什麼了吧?」凱普說:「我跟你們講過了,偵辦刑案靠的就是證據、證據、證據。光靠我們手上的證據,我們打不贏的。」
「難道現場連指紋、毛髮這類的生物跡證都找不到嗎?」齊亞克問。
凱普搖頭,「艾德格做這種事是老經驗了,他們連犯案用的保險套都沒有留下。」
「他們到底跟你提議什麼?」我問。
「他們問我要不要做認罪協商,拿馬里奧換艾德格。」
「我的上帝,你不會答應吧?」齊亞克說。
「你們說呢?」凱普抿著嘴,「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你快說!」齊亞克抓住他的肩頭。
「我想一下,」凱普壓下齊亞克的手,「你們還記得我說過,有個叫譚十飛的店主,看到他們兩個人的車經過嗎?」
「我記得。」我說。
「如果能說服他出來作證,說不定可以證明當時他們兩個人都在案發現場一帶 -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