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爾文跟皮特曼離開後,鐵灰色的雲層籠罩曼哈頓,降下連續幾個禮拜,似乎要淹沒世界的滂沱大雨。
這段期間醫院要等待易千帆的脊椎癒合,才能做進一步的復健。
齊亞克、我跟警校的同學輪流到病房,在安佐跟護士指導下協助易千帆翻身(拜託,我們在警校的浴室裡都看過了,有什麼難為情的?)、
更換床單(有個同學因為打賭輸了,輪到他幫忙的那天,他穿了女僕裝到病房)、
還有操作電動床,讓躺在床上的易千帆可以看看窗外泡在水裡的曼哈頓(你連拆彈機器人都玩過了,操縱這個會很困難嗎?)。
哦,對了,那個全身嚴重燒傷的技術員也離開了加護病房,醫院把他安排在易千帆旁邊的病床,四周拉上深綠色的帷幕。
「我們還在觀察人造皮膚在他身上會有什麼效果,」安佐聳聳肩,「而且掀開帷幕,裡面不過是顆裹在白色繃帶裡的粽子,有什麼好看的?」
齊亞克跟我在病房時,從旁邊的帷幕裡大多只聽到規律而深沉的呼吸聲,證明裡面不是像安佐講的,是顆『裹在繃帶裡的粽子』。
有天我半夜回到病房,在外面聽到易千帆跟另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唸誦英文字母跟數字。
「有客人過來嗎?」我走進病房。
「沒有,」易千帆轉頭望向旁邊的帷幕,「我在跟旁邊這位先生下盲棋。」
「是嗎?你贏幾盤?」
「二勝二負,現在正在下第五盤。」
「輸兩盤?你在開玩笑嗎?」
「是啊,你還是先回去好了,現在剛下到一半,我還在找機會翻盤呢。」
這天因為在警校處理一些東西,我直到晚上才到醫院。
以利亞.韋弗站在病房外,手上捧著一束花。
「聽說你們的朋友病情好轉,過來看看。」他說。
「怎麼那麼客氣待在外面?我帶您進去。」我連忙打開病房門。
「不用在意我。」
「怎麼會呢?」
「那個律師拿我的退休金威脅你們?」
我停了一下,帶上病房門,「您知道了?」
「他們找過我了。」
「天啊,」混蛋,「老爺子,真的很抱歉,我們不知道 - 」
「你為什麼跟我道歉?」以利亞拍了拍我肩頭,「該說抱歉的是他們。」
「可是 - 」
「我跟他們說,以前總統跟參議員競選團隊恐嚇我拿不到退休金的那個年頭,他們應該還在吸奶嘴,如果我還能活到現在,相信他們應該也辦不到。」以利亞說:「你們認為該去作證,那就去作證。不用在意我這個老頭子。」
「是韋弗警官嗎?今天怎麼有空過來?」身後響起齊亞克的聲音。
我回過頭,他剛推開病房門正要離開,藍色制服全部濕透,膝蓋沾滿了塵土跟泥濘。
「你怎麼搞成這樣?」我問。
「沒什麼,來的路上遇到下雨,又沒帶雨傘才淋成這樣,」他擦擦臉上的水,「拉姆齊還在裡面,我有事先走。」
我點點頭目送他離開,才帶以利亞進病房。
「怎麼這麼晚?」坐在病床旁的拉姆齊彈了起來。
「局裡有些文書工作耽擱了,抱歉。」
我走過帷幕時,裡面響起一個低沉的男中音:
「這位先生,不好意思,可以冒昧說句話嗎?」
我停下脚步,「好的。有什麼事?」
「剛才您那位出去的朋友可能有麻煩,您要不要追出去看一下?」
「哦,亞克只是來這裡的路上剛好遇到下雨,應該沒問題吧。」拉姆齊說。
「如果他是在路上遇到下雨,冒雨過來,衣服淋濕的程度應該有差別,甚至有部份背著雨勢的地方是乾的,」帷幕裡的男中音說:「但我從帷幕縫隙看過去,他卻是渾身濕透,而且 - 」
「而且什麼?您快講!」我說。
「他的制服膝蓋跟小腿全是泥巴,我猜想他會不會在雨中待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且是跪著的?」
跪著的?
該不會 -
「千帆,我先回去了,」我轉頭跑向房門,「以利亞老爺子,謝謝您過來;漢斯,千帆就交給你了。」
「等等,你到哪裡?」後面傳來拉姆齊的聲音。
「我去找亞克,」已經跑去病房的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回頭探進病房,「對了,這位先生,謝謝您。」
「不客氣。」帷幕裡的男中音答道。
灰撲撲的天空不停落下水晶般清澈透明的雨絲,跌在擋風玻璃上迸碎。
車子轉進賣場所在的那條街,人群絲毫沒受到大雨影響,在人行道上滑過一家家商店跟門口攬客的店員。就像輸送帶上等待裝配的半成品,不停經過每一個裝配站,等裝配員裝上自己需要的零組件。
我將車停在賣場對面的車格,跳下車穿過馬路。
從人潮縫隙中可以瞥見一個藍色的身影,跪在賣場門口粗糙的人行道地面上。
我擠開人群,鑽到那個藍色身影前蹲下。
齊亞克低著頭,傾瀉而下的雨水沿著濕到結成一綹綹的頭髮,分開成十幾道巨瀑跟細流迤邐垂下,澆灌他已經吸飽雨水,變成黑色的警察制服,扶著膝蓋發皺的雙手,還有膝蓋下灰色的人行道地磚。
人群就像遇到摩西的紅海般繞過亞克,在他四周畫出一個漂亮的圓,路過齊亞克時,有些人間或側頭,湊近朋友耳邊私語。
但更多的人是視若無睹,撇開頭望向商店跟店員。
「喂,」我張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是嘶啞的,「你他媽的真的傻到以為跪在這裡,譚十飛就會出來幫我們作證嗎?」
「還有什麼辦法?我沒有辦法了,」齊亞克抬起頭,雨水不停奔流在他沾滿泥灰的臉,畫出好幾道污黑的印子,「你怎麼會在這裡?」
「別管這個,」我舉起胳臂,用袖子在他臉上擦了幾把,「你在這裡跪多久了。」
「我不記得了,」齊亞克自己也用掌心揩了揩臉,「我只記得一個禮拜前來這裡求他出來作證,被他拒絕後就跪在這裡。」
「天啊。」我起身順道把齊亞克拉了起來,把他褲子膝蓋上的泥土拍乾淨。
一個長著國字臉,白襯衫外面套上繡著賣場名字、標誌背心的矮胖中年人正拿著擴音器,站在賣場門口叫賣。
『嘿~各位父老兄弟哦~不要管你在門口看到什麼~趕快進來躲雨買好料~買完回家哄老公老婆小孩耶~』
「那個就是譚十飛?」我問。齊亞克點了點頭。
矮胖中年人放下麥克風,走了過來。
「你是他同事?」他圓睜著眼珠子盯著我瞧。
「你有問題嗎?」我照著小時候在交易站面對奧客時的做法,收起下顎,吊起眼珠子瞅著他,想像視線能轟進他那兩顆眼珠子跟肥腦袋,帶著血跟腦漿從後腦迸出來。
「告訴你同事,他在這裡跪多久也沒用啦,」他別過頭去,「在我叫警察之前快滾。」
「我們只是求您上法庭作個證而已,」雨水不停滲過齊亞克的髮梢,在臉上化成涓涓細流,「有那麼難嗎?」
「你沒聽過那個艾德格有多霸道嗎?」譚十飛使勁一甩,把肩頭的擴音喇叭甩到背後,「整個法拉盛的水電行都知道,誰跑去接他客人的生意,隔天不是信箱塞滿狗屎、工具跟料件不見,公司車被洩油,連師傅都會被拖到巷子裡揍一頓。你要我上法庭作證,是不是要他來殺我全家!」
「你以為包庇他,你就不會有麻煩了嗎?」我說。
「我不管啦,我有妻子、小孩要養,作洋人的警察不要那麼囂張啦,平常不幫我們趕流氓收保護費,出問題要我們給你們『鑽槍孔』,你嘛卡差不多一點點 - 」
「你說什麼!」齊亞克正要衝上去,我連忙從後面架住。
譚十飛踱回店門口裝滿蘋果跟水梨的紙箱,嘴裡還罵罵咧咧地唸個不停。
我腰帶上的呼叫器響了起來,上面顯示大學醫院的電話號碼。我拉著齊亞克到隔壁理髮店門口的公共電話亭,投進鎳幣撥了電話。
「喂?」接電話的是安佐。
「我是士圖,」
「你最好趕快回來,那個律師跟人權團體的傢伙跑到你們朋友的病房鬧事,跟你們的同學打了一架,醫院的保全人員剛趕他們出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