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似乎下了很久很久。
葉冷雲寒的,密密麻麻的雨點拍上窗欞,把屋角的一塊拼色地毯也沾濕了。
周潛窩在床上,淺淺地呼吸著。
大約二十分鐘前,他剛從診所回來,繞著屋子內外轉了一圈,發現姜然不在家。於是他便回到臥室裡,一頭栽進了床鋪閉目養神。
他都想好了,只躺五分鐘而已。
窗沒關,北風挾著雨灌進來,他並不覺得冷,而是沉沉地睡了過去。
今天的周醫生,是非常累的。
事實上,從十二月中旬開始,他每天都很累。時下的醫患關係緊張,再如何貴不可言的白衣戰士,也有雙拳難敵四手的時候。
早晨,診所裡的一位同僚十分抱歉地跟周潛請假,肉體的打擊他忍得了,如今又傷了心,他實在是撐不下去了。
…… 老張,為什麼非要跟病人談戀愛呢。
要我說,就你立場堅定。我哪裡想得到她那麼乖巧的一個人,竟然會去找我老婆鬧事。
所以這巴掌是你老婆扇的。
不,是她倆一起扇的。
◆◆◆
窗外夜雨斜掃,黑壓壓的一片。
而周潛在半夢半醒之間,見到了芬芳的桃紅柳綠。它柔似薄紗,甜過杏花。放眼望去,一寸一尺都是她的樣子。
那天,她穿了一件黑色繭型短大衣,又用一條深灰的大圍巾裹著腦袋,站在風裡等他下班。
挎著小包的她很像小紅帽,但周潛以為自己不算狼。
至多,就是一條土狗吧。
蘇敬在外地出差,走之前很利索地把看家的任務交給了醫生。
「有什麼情況,及時跟我打電話。」
「行。」
「哦對了,她最近在準備作品集,渾身一股子泡麵味。你務必好好看著她吃飯。」
「沒問題。」
「一定要叫他們給她弄點有營養的東西,比如說燉個雞湯...... 」
「使不得,雞湯哪有鴿子湯補。」
「...... 」
「這是真的。」
「...... 總之你多費心。」
周潛穩穩地舉起三根指頭,還沒張口起誓,不悅的冷面主子就拂袖離去了。
他不怎麼介意,繼續保持微笑。
既然一朝接了旨,他當然會好好看著她。
撥開診室的百葉窗,周醫生俯視姜然。結了婚的美人,依然是個美人,那張未施脂粉的小臉亦難自棄。他讓她速速進來等,有茶有果汁也有巧克力糖,不要站在那裡白白挨凍。
可姜然非說外頭空氣好,她不怕冷。
「再有十五分鐘,我這裡就結束了。」
「沒事,你慢慢來。」
室內室外,他倆隔著窗,一上一下地揮手示意。她仰面望他,笑意有一點淺。他看到她口中呵出的白霧,絮絮入風,那情形教周潛心軟,他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年輕了五六歲。
他應該可以陪著這姑娘,再多蹦躂幾年。
◆◆◆
周潛記得,在家庭墓園裡萬古長青的周老爺尚未過世時,曾拍著輪椅對他語重心長。
老爺說,做人吶,要有夢想。
哪怕它不堪一擊,哪怕它是飛在半空裡的肥皂泡,不小心被風沙吹破了,它也到過那個位置。
「哦,位置很重要嗎。」
「...... 小潛,家裡房子倒是多,可我看你將來未必能找到容身之所。」
老爺說得對。
周潛覺著他爹的教誨也並不全是扯淡。
他的資產和歲數連年見長,但他毫無長進,還跟個馬弁似的跟在人家屁股後頭瞎轉悠。
和蘇敬比起來,他這位專家沒名沒分,啥位置都不曾佔有過。
周醫生很惱,然而他惱歸惱,卻仍能放下身段與姜姑娘周旋。他是個有夢想的男人,世事難料,萬一到時候女病人不幸離了婚,被蘇敬掃地出門,那誰來接管她呢。
對,到那時,他的家底和本事就有用武之地了。
他想,那姓蘇的不一定能堅持到最後。畢竟一頭燒的熱情全靠自給自足,撐到哪一天純屬天命。
二少爺還年輕,他這輩子怎會只娶一次親。
◆◆◆
時鐘喀嗒一聲點到了收工時刻,周潛仔細收拾好提袋,抓起大衣下了樓。
姜然還在院子裡。華燈初上,她塞著耳機,抬頭看向對面滾動播放的巨幕電子屏。她背對他,不知他已經走了過來。
周醫生的目光一路下移,從她的後腦勺一直游移到蜷曲的髮梢,然後他伸出手拍拍她的肩。
「今晚還是拉麵對不對?」
「對,不過我找了個新店,算是換換口味吧。」
「想不到你還懂口味。再怎麼換,那湯頭總歸是濃縮液兌出來的。」
「你不吃,我一個人去。」
「誰說我不吃了。」
「...... 」
他跟在姜然後面走,從那角度看過去,美人的輪廓柔弱得惹人憐。
他或許對她不夠了解,但他知道包在她頭上的圍巾是新品。它細軟凈素,溫暖地籠罩她的黑髮,它們在夜色裡隨風舞動,忽起忽落宛如秋波橫流。
那圍巾很耐看,堂堂正正地打著沈伽唯的烙印。周潛能夠理解,地理方面他略嫌不足,因此在心理上,他就要補全了。
沈伽唯其實特別愛送姜然這些小玩意。
貼身的,貼面的,還有貼心的。
小然冷了,熱了,小然太濕或是太乾,那都是他工作以外需要苦苦思量的課題。
沈先生今天在倫敦,明天在巴黎。他外有秘書傍身,家有賢妻輔政,他忙得無暇考慮性生活,卻可以隔著七八個鐘頭的時差,扮演一位痴心人。
姜姑娘變成弟妹之後,沈伽唯隔三差五就給那對夫妻送溫暖。
他和沈太太去塞爾福裡奇百貨選購聖誕禮物,她買她的裙子,他便跑去挑一挑女式內衣。這位英俊孤高的男人看起來內斂淡定,瞧上的貨色倒是熱情似火,彷彿一摸就會炸。
他討厭阿敬,他亦很體恤對方。
兩人新婚燕爾,正是水到渠成的時候。他掏錢給他們添情趣,只希望阿敬不忘初心,工作即使再忙,也要抽空好好地,細細地幹小然。
周醫生得幸見過那些令人血脈賁張的高級貨。瞠目結舌之際,他曉得沈伽唯的分裂症是越發高深莫測了。
◆◆◆
這夜,周潛和姜然吃完拉麵,陪她沿著葉片落盡的梧桐道散步消食。她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懶懶地問他,那位貌美動人的女朋友談得如何,有沒有更進一步的可能。
「怎的叫進一步。」
「結婚吧。」
「我不結婚,這輩子都不結婚。」
「她也這麼想的?」
「她沒想法,她都聽我的。」
醫生捏捏姜然的手臂,態度輕鬆得很。
他想告訴她,姑娘確實是朋友的小妹沒錯,但那批展示給他們看的靚照,至少是十年前拍的了。
如今人家獨居著,養了三隻貓,偶爾會在工作日的夜裡,在自家公寓給他開小灶,聽他念一念,叨一叨自己的不愉快。
她邊做筆記邊聽,聽完以後,就閉著眼睛說他心理健全,啥毛病也沒有。
她安慰他,說他只是太累了。
「你可不要騙我。」
「難道這些假話你不愛聽嗎。」
「...... 」
是,他愛聽。
周潛每次踏出那間公寓後,都神清氣爽地不得了。一分價錢一分貨,診療費他付三倍的,診療效果當然會好得出奇。
踩著梧桐道的陰影,他和姜然慢悠悠地路過了女朋友的公寓。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走了很久,好像這條長路根本沒有盡頭。
他們走啊走啊,走到他揉著眼睛清醒過來。
外面的夜雨未停,而姜然大約是回家了。因為他吸吸鼻子,就隱約聞到了熟悉的湯料包味道。
周潛認為今晚他能睡個好覺。
他知道這份踏實感和心理醫生無關。它如此溫暖,它一定是託了夢中那碗拉麵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