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在那之後、依然活著

更新於 2020/09/27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圖片來源:博客來
讀完《其後》之後一直在想,什麼才是私小說真正意義上的讀者,姑且先不計其後算不算私小說,但在這個基礎上退一步說,怎樣的人才能算是這本書真正意義上的讀者呢?《其後》中娓娓記錄下的面臨死亡帶來的雜訊時的徬徨懵然,雜訊是視覺與聽覺、乃至五感的全面轟炸,文字化的紀錄做為符號系統中一片落葉、其實本質上終歸片面的缺陷來說,將《其後》的書寫總結成「走出傷痕」也許都只是一種概括的稱呼,為了讓它看起來更平易近人一點。然而奉出又榨乾我與《其後》部分的共鳴,比起面對與療傷,果然會想自以為是的說、用「面對雜訊」會精準些吧。這只是一種臆測。
所以才會是倖存之書啊,我默默想著。一些評論老生常談的揭露了死亡的儀式性又個人化的浪漫與倖存者從此以後的沈默,但《其後》是一本可以寫書評、甚至僅只是心得的小說嗎?究竟適不適用於傳統上的一針見血與概念化、又將情感去蕪存菁之後的論述方法呢?
請容我先表白一下這股準備提筆的時候忽然不知該從何寫起的迷茫感,並非巨大與沈重,然而曠遠無盡,也許和書中的風景一樣是令人感到無助的。其後、在那之後,被嚇得只能停在原地。在寫作上失去一如既往的熟稔,是《其後》給我的一個清晰確實的影響。不知道要如何像往常一般擷取書中的某句話做為引言,這茫然的盡頭其實也不令人陌生惶恐,畢竟就是大地茫茫真乾淨、前路無盡,輪廓陌生,但只要活著,路就永遠都在。然而為什麼?明明一切才正要開始,即便閱讀已經在形式上告終。但何處算是開始、又何處算是結束,在這段綿密的往事面前好像,無論說多少都是多餘的。
無論說多少都是多餘的。打個比方,想到一件往事,說的是一位學姊在畢業後申請到了一筆補助跟著一群人一起到北極一遊的故事。她站在船上望向北極冰原,回國後在投影幕的方框裡輪播回憶、卻彷彿都停駐在同一個地方,面對那些相似的場景,她說:你會覺得你在那邊做任何創作、甚至做任何事都是多餘的。
因為那個地方不允許你這樣做,即便它不發一語。
就是這樣。之於其後,好像在事後發表任何評論與感想都是多餘的,明明筆觸細緻、情感的豐沛與壓抑交錯出千絲萬縷、引人入勝,不具那種死後重生的浮誇壯闊,只是從頭到尾都磕磕絆絆的辛苦地活著。好幾處筆鋒迴轉間都那樣深刻的觸發了共鳴、刺得那樣深,流沙或漩渦將人無情拖入。勾起我全心全意地投射往身邊某個有相像的人,這個人、那個人,他們身上的這一塊與那一塊被筆鋒從回憶中剝離,報復般的被黏合、拼湊成某種身影,最終勾起的卻依然是眷戀。然而文字、卻也直白卻又含蓄的白描了被傷害時的感覺,似曾相識。無論傷害之下包裹著的是刻意的無視、疏忽、或他的放心或予取予求,寫作能達標的,是因為想要勾起共感,也許從一開始就不需要再多連結與線索,然而標的與重點是用於小說與劇本。但《其後》、《其後》是什麼呢?
而後漸漸意識到寫作無力與片面,那是寫作者本身也許很難意識到的缺陷,畢竟大多時候在某種組織完善的前置意識與架構下,寫作甚至會讓人迷失於現實。對應於書中的身影,就像那立志成為作家的五月。台灣的五月熱雨綿綿、黏膩難耐,東京的五月卻仍存溼冷餘韻、還得再等將近兩個月才能影迎來與梅雨虛弱交響的夏季。《其後》很具象也真實,映入眼簾與腦海中最鮮明的姿態是一種本質上的慌亂。即便如今自己已經漸漸站到了那個可以平靜看待他的距離,依舊不改其志的認為這是本難以界定的書。文字細膩篇章間卻無章法,敘事上的不連貫與順序的散亂造成閱讀時耐性被不斷消磨,許多段落都讓我讀到身心俱疲,幾乎想要從此將它束之高閣的疲憊。真正像是一種耳邊的絮語,病態到近乎疲勞轟炸。我很清楚這些文字正在做什麼,然而就在那些點上,一刻也不想停留,像是看見腳下也有黑影正在湧上,因為恐懼而直想如煙般散逸。
辯證、爬梳、整理、羅列、反芻。那些書寫的內層明明已經存在了這麼多明確的目的,簡明大方、標的清晰,但是、大海撈針、刻舟求劍、藕斷絲連、千頭萬緒⋯⋯,無法一言以蔽之是意料之中,但又該如何保持理性的論斷他,沒有成見與把握,不知是被感染還是被喚醒,那種渾渾噩噩的感覺如果能相像到書中所寫的萬分之一,我該高興嗎。
人要經歷過多少或多深刻的傷痛才會意識到傷痛之外自己仍然活著,又進而從中強迫自己面對一切、仍然只是為了活著。甚至是用寫作這種之於自己是不斷反覆而深刻的凝視來為自己。面對其後雜亂又四處缺角的寫作,殘破不堪卻仍看得出輪廓,為這段歷程的走過感到怵目驚心。面對那個最根本的、《其後》究竟該不該算是一本小說的疑問曾幾何時已豁然開朗。寫作是多無力也片面的事情,人能寫的、小說能寫的真的都只是小題大作,小說是標的的集合,寫小說的人都何來這種自信與狂妄呢、當他們面對的是如《其後》般深刻又顛簸的書寫實踐。是的、書寫實踐,無法被歸類進任何文類範疇,卻達到了所有文學都企求的震撼與滲透,單純而深刻的某種境界,不在高處,卻難以企及。為它後設任何方法論或者脈絡都令人自慚形穢,如果不看盡它的混濁,又如何知曉在那之後、它竟是如此清澈。
發覺自己在論述的路上一直偏題,路越走越歪。好不容易淘選到了彷彿可以深入論述的點,卻難堪的像在迴避自己。意識到那就是它所書寫的真實,就像那些滿口說不清的,從開始到現在都維持在一樣的狀態裡,畢竟小說不比現實,明明知道卻又不肯面對的始終是現實。比起紀錄或者梳理,《其後》一開始給人的感覺,更像在舉例或打比方,反復無常的說著直到口乾舌燥,仍然無法停下的茫然。像是要從那一池混濁中找到某種標記好讓自己能生養出某種信念而鼓起整理的勇氣。因為說不清楚,只好試著舉例。打個比方、這樣你懂了嗎?為什麼要打個比方?因為要像課本上、像信上、甚至像日記上寫得一樣簡單清淨的說出來,太難了。不是沒有那些詞彙、而是不知道要怎麼組合他,成為一種足矣反覆言說而老嫗能解得恬淡。
陷入彷彿鬼壓床的缺氧循環裡。再陷入沉睡與一瞬清醒的臨界,一轉頭是現實、一轉頭卻又是夢境,但真正的心情會是哪裡也不想去嗎?當那池水終於也開始轉趨清澈的時候。
然而,霧漸漸散的時候,她們已經不在那裡了。(p.34)
那個由「她」過渡往「我」的過程,是書中最清晰的一條有關梳理的象徵。在最初一切都還是一片紊亂影像的時候,在回憶鮮豔卻也泛黃的影像邊境上,選擇「她」做為主詞和視角究竟算不算一種凝望?抑或那只是仍在害怕著要不要跳進去、試圖令自己能保持冷靜,不至於越寫越迷惘也不知所措,畢竟她切身知道一旦跳進去,或許會連自己是誰都將要分不清。
「她」之後是「我」,一下子從「她」就切到了「我」,毫無徵兆的、過分刺眼的,五月的死,犀利的割裂她生命與生活的界線,但原應滾燙奔流的鮮血或眼淚,更殘酷的被留在了生活的那一側。失去溫度感受的生命要怎樣的生活,難以想像。很長一段時空,像在泅泳,死亡一直都在,問題是那些有死亡的爆風吹散開來的雜訊、至今無解,也許是有勇氣去解讀他的人太少。如果用貼近其後的語境來打個比方,又是打個比方,應該能算是從蕈狀雲吹散的暴風吧。
於是、《其後》這樣的作品,充其量也只能被像我這樣不自量力的想討論他的人歸納成一個,從「她」走向「我」的過程吧。儘管他們是一體兩面又首尾相銜的,她就是我、而我也是她,她之後跟著一個看不見的括號裡蜷區躲著著我,進退維谷,無論過渡或蛻變成誰,都無法在雲淡風輕的對著那些不知輕重的關懷與問候說出「我已經沒事了。」,父親之死對我最大的救贖,就殘忍而溫柔揭示了生命的有限(p.222)。我不想再說下去、再把那些煞有其事但分明是去脈絡化、嚴格來說根本就毫無同理之心的反芻強加在那之上了。既然沒有經歷過,就不要自以為是的說高談闊論。《其後》不像假面的告白般、具備那種在告白的書寫基礎上有意識地將自己鮮明的作品化的性質,光是從雜訊中重新找回輪廓就像是要耗盡餘生。試圖抽離卻越陷越深,從泥濘中爬出後滿身狼狽,然而那個括號中的我就真的將那個意欲遠逃的她給重新尋回了嗎。是否溫柔、是否坦然、是否能為那些旁觀的人自以為是又雲淡風輕的話所無意識的傷害,是否能繼續寫下去了呢。
是否能繼續寫下去了呢?
不管有沒有答案,都會這樣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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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政治正確的控訴、懷鄉或者虛無已經成為某種創作的顯學,當情感認同的汲取與操作也都變得相對容易,今後這種題材政治正確的創做數量似乎也將日與遽增。當創作者那經由作品吸納大量觀眾情感的同時,或許也容易忘記,膨脹的本質依然是中空。然而、如果,尚有創作者想跳進這個大坑裡,也許他們都該一讀《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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