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藤順丈出版於2018的長篇小說《寶島》,以戰後沖繩為舞台,開展出三位少年少女的人生蛻變。這個時時刻刻充滿島嶼特有的原始、野性與內斂的故事,石牆上鮮花的陰影、漫天星斗與潮來潮往、人聲喧囂與躁動的肉體,填滿少年少女的彆扭、迷茫與惱羞成怒,在亞熱帶的戰後沖繩,青澀生猛的青春在人群血脈賁張的走踏裡被輕易打翻,竟諷刺地成就了他們濃郁到叫人暈眩的蛻變,讓人不禁好奇,他們最終將會迎來看似豐碩的人生、又或一地荒涼。
這同時也是個關於追尋的故事,「我們是誰、我們該去哪?」的提問、長久被植入在島嶼居民的基因裡,不難在閱讀上引起共感。來自胡差的少年們在戰後形成的一種專門搶奪美軍物資的盜賊集團,自稱「戰果撈客」,搶奪物資分配給其他居民、受人景仰並引以為傲,靠著小盈小利逐漸建構起屬於自己的社會角色與認同,純粹、浪漫而引人入勝。依順這份鋼索上的安逸,曾經他們都不做他想地覺得,這份日常會如常延續,隨著俠盜集團的領袖阿恩在率隊潛入嘉手納基地的一次行動中失蹤,同伴們在追捕中四散,留下不知所措的親友御城、弟弟零與情人山子。失去了精神依傍的三人大夢初醒,在找回阿恩的旅途上逐漸分岔出各自的生命軌跡,在失去英雄時候、思考自己究竟是誰。
這個以英雄的消失為開場的尋人故事裡包含了青春、理想、民族、政治、歷史等數不盡的關鍵字,在小小的島上熔煉一處、令那些在島上開展的一切都帶有一種濃烈、魔幻又疏離的色彩,迷茫與衝突間四處散佈著傳說與儀式、彷彿淹沒在時代裡的過去也在使勁嘶吼。亞熱帶的胡差彷彿熱帶雨林,因為美軍的佔領而發生時空錯置、好似二戰時的南洋戰場就這樣蠻橫地被移植而來,游擊戰在沖繩市街以另一種方式延續。這是《寶島》的表層:一種佚失了時間感的日常,有著令人感嘆的綿長,可上溯至佔領著的來去,也可向下走進監獄昏暗的禁閉室與刑求裡。西元紀年與歷史事件被化約成以某種秩序迂迴連接的文字記述,抹消了讀者對歷史的慣性認知。他似乎有意識地在描寫沖繩的時候迴避與外來文化有關的一切,用屬於沖繩的語言建構這座城市,再用各種外來的語言無情地將之反覆瓦解,形成少年少女們的生活佈景,他們在那反覆的建構與剝蝕中蛻變出自我。
戰後佔領與日常生活、襲擊基地與精靈送行的祭典、暴動後的牢房修整與雨中廣場跳起的琉球手舞。戰果撈客與美軍或警察的戰鬥、同時也是沖繩與所有外來侵略的戰鬥,維持著引為而曖昧的拉鋸,在展現人民的零星反撲的同時,從一種更高的角度指出了汙暗角落的光芒、希望、土地母親的守護、與那些已經許久不被記憶的東西,終究無法只憑蠻力就將他壓制。然而、這絕對不是一個充滿希望與團結的故事,一如衝突與抗爭的反面是持續了更久的日常,人們在溫飽邊緣窮苦掙扎,卻仍舊安穩無事地活了下來。在因為美軍引起的一次集體爆發前,島嶼的人們似乎早就習慣侵略者的來去,新生的一代的孩子們成長在二戰前軍國主義高張的年代,在「鐵暴風」的籠罩下發育第二性徵,隨後迎來戰後物資匱乏的過渡期,連初戀的萌發都顯得營養不良,必須進到人滿為患的監獄裡,才能從長者口中隱約看見自己曾經的容貌。《寶島》中充斥著生活與革命的衝突並行,開展出價值觀的分歧與路線選擇,透過阿恩的失蹤轉嫁到御城與零的身上,另兩人之後走向截然不同的命運。
但找回阿恩象徵的意義究竟是什麼?面對本書最大的哉問,幾乎可以看見,他們勢必將不斷尋找、直到一無所有,這好像也同時預示了一種殘酷的宿命,這份對於過往理想的追尋,也許從一開始就只是個假議題。也許他們所尋找的,終究還是「我們是誰、我們要去哪裡?」。讀完百多頁的試閱稿,應是看了一段長長的序曲,個體的選擇映射了群體的命運、在那個時代,或許還將牽扯政治角力與戰略地位形塑,沖繩終究難逃在強權間受人擺弄命運。唯有歷史從一而終、海納百川,溫柔又殘酷地保護他們的孩子。最終他們將要走向何方,讓我們繼續看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