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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先生的微妙日常2-1：吃飯看時辰，買菜卻不看DM

不曉得你有沒有聽過有些人對吃飯的時間特別講究，就連用餐時的方向也要對準方位後才願意將食物放入口中。

雖然他們對味道倒是不怎麼挑剔，但從開頭像是有強迫症一樣的行為就讓同行者甚至是隔壁桌的人──食慾驟降。

即使身邊的人早已習慣，但在人潮絡繹不絕的熱門時段上門，在客滿狀態下要求店家必須在特定區間內的時間才能上菜，連座位也變成指定席，就算是店裡面服務最周到的服務生也難免會覺得有些為難吧。

現在，熊先生就遇到這麼樣的一個人。

在咖哩專賣店門口，熊先生看見一個在學生時代打工時經常遇到的熟人。

每個星期必定來報到，就算沒有每天，一週也會現身至少三次。即便茂密的白髮已經變得稀疏還外加一點駝背，但熊先生仍然可以從遠處就感受到此人散發的氣勢。

即使已年近八旬的年邁，但老當益壯，對於用餐的執著一如以往，甚至更勝當年？

「哼！不吃就不吃。」

老翁站在門口，手裡的長傘往地板重重敲下，他咬牙切齒地對著旁邊招牌碎念著。「以前都可以，為什麼現在就不行？以前那些年輕人都會配合……」

「呵呵，這位老先生還是跟以前一樣中氣十足呢。」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熊先生向前走近。

由於從前曾多次服務過老翁，所以老翁現在所氣憤的情況，熊先生大概猜得出來其中的原因。無非就是店家無法配合他的「用餐原則」吧。

左手農民曆，右手指北針。左盯手錶算時辰，右選座位對方向。

當年打工的記憶猶新，彷彿就像昨天才發生，熊先生還記得這個吃飯要翻農民曆看時辰的老先生。

那時候是晚餐時間，正確來說是接近但還未到用餐時段的時候……

提早到店內的老翁因為是熟客，所以店長沒有讓他在門外等，而是請他進來店裡稍作等候，等他們備料完畢就馬上為他點餐。熊先生原先很緊張，但他馬上發現老翁一點也不急著點餐吃飯。

入店後，沒有任何催促。

老翁熟門熟路走到店內最裡面，到靠近廚房的用餐區與店長說了一句後就默默做自己的事了。基本上，除了手上拿著指北針在店內走來走去之外，看起來就只是個普通的老人家。不過熊先生還是被老翁弄得有些頭痛。

「您真的確定要選在這邊吃？可是……」這裡是廁所門口耶！指定要在那個沒有餐桌的位置用餐，無論熊先生怎麼推薦其他座位都不為所動。

熊先生看向店內其他空曠又舒適的座位，怎麼想也想不到老翁為何要挑這個狹窄走道邊還可能帶有一點異味的位置用餐。

「沒錯，今天就是在這吃。」指著空無一物的地板，老翁再次聲明他的意思。

「可是店裡的桌子都是固定式的，」不好意思得罪熟客加上當時還很菜，熊先生說得支支吾吾，低著頭，食指對著食指點呀點。「可能沒辦法幫您移過來……」

「沒有關係。小朋友你幫我拿張椅子過來就可以了。」

雖然對用餐位置異常執著，但是老翁對用餐的方便性倒是不挑剔。從熊先生提供他椅子坐之後，他就一直坐在廁所的門口安靜等待著。當開始營業時，陸續有客人進來吃飯也保持著沉默。第一批客人已經吃完離開，他仍不發一語。

要不是他時不時舉起手盯手錶看，熊先生可能會以為他在椅子上昏過去了。

中途，熊先生曾擔心老翁是不是餓過頭，忘記自己還沒點餐，所以有過去詢問幾次，但老翁都說著同樣的話，然後揮手打發他走。「店長知道。我已經跟他說了。」

晚上七點，稍作休息的店長端了一碗咖哩豬排飯放在出餐區，他請熊先生十分鐘後送去給老翁吃。

熊先生心想現在有空，直接端著就打算送過去，卻被店長叫住，只因為老翁說今天的吃飯時間是從七點十五分才開動。為了因應老翁的用餐原則，所以在前五分鐘才會送餐過去給他。

「不可以再提早一點上菜嗎？」

第一次聽見這種用餐原則的熊先生有點傻眼，但在他因為比店長所說的時間提早一分鐘送去而被拒絕時，他才明白店長的用心良苦。

要嘛前五分鐘再送過去，要嘛站在旁邊等到時間到才能協助上餐。

端著還在冒煙的碗站在旁邊等候，熊先生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因為老翁以非常謹慎且像是敬仰般的表情拿出指北針，很仔細地挪動自己的方向，似乎不容許任何一點偏差產生。

直到時間到了，他才接過熊先生手上已不再冒煙的碗，坐在那一個沒有桌子的單人座椅上開動，還吃得津津有味。

也許這種彷彿特殊儀式的執著，是老翁對某人的約定，或是一種心靈寄託也說不定？懷著某種浪漫情懷的腦補，那些年熊先生一次又一次默默觀望老翁孤單的背影，然後從對朋友、情人、家人的多角虐戀、生離死別到前世今生的回憶、紀念全妄想過一輪，編織出連店長都吐槽是比八點檔鄉土劇還誇張的複雜愛情故事。

笑著笑著就哭了。

雖然其他店員因為故事的悲情渲染對老翁特別寬容，但在開玩笑之餘，店長也漸漸回不去，變得無法再像過去那樣面對老翁。

只要老翁一天沒有出現，店長就會擔心他是不是因悲傷過度而殉情、見到死而復生的戀人而追上去、遭仇家追殺尋仇而逃難，或是終於等到前世命中注定的那個人而跟著離開此地呢？

隨著天數一天天增加，店長更是煩惱到心不在焉，連帶影響其他店員手忙腳亂起來。那時的尖峰時段讓熊先生覺得比待在戰場還可怕。

直到高中畢業，老翁都沒有再出現。熊先生畢業後就沒有繼續待在那打工了。聽說後來換了老闆，店長和其他員工各有所志，去別的地方打拼了。至於那位老翁呢？可能單純只是換地方吃飯而已吧？

「正在戰鬥呢。」熊先生走近餐廳的同時從窗外稍微觀察裡面的店員，一個個在崗位上忙碌奔走，其中站在靠近門口櫃台邊的，更是滿臉疲憊與無奈。

從店內擺設到門外裝潢，幾乎跟以前那間店完全不一樣，不過熊先生卻在腦海裡自行描繪出回憶中的樣子。

每天早上都要推出去的泛黃招牌燈、超沉重的招財盆栽、會發出鈴鐺聲的手動推門，還有在夏天一點都不會涼的風扇。規模不大的家庭式餐廳裝潢簡單，卻帶有滿滿的溫馨感。當年和他一起打工的店員阿飛，在他離職那天還哭得唏哩嘩啦呢。

一起背菜單、一起認食材、一起學收銀、一起學料理……得罪客人時一起認錯，偶爾出包時互相支援。空閒時間聊聊腦中妄想的小劇場或是當時正在追的連續劇，打烊時間則是邊清掃邊集體抱怨當天遇到的刁鑽客人。能讓他熬過艱難的校園生活，面對同儕之間的捉弄也咬牙撐下去的動力，都是因為他在放學後還有這塊淨地。

曾經，熊先生以為成為大人以後的日子裡也都會遇到和店長他們一樣的人，對未來充滿期待。然而，事實上卻是走入完全相反的處境。

「當初想著自己還年輕，不知不覺就過這麼多年了啊……」

看著玻璃映照的自己，西裝領帶，上下班只是有無攜帶公事包的差別。除了一條額頭上的舊疤之外，剛毅的臉龐還多了幾條細紋爬過。垂下肩膀，熊先生充滿感慨。

嗶波！嗶波！嗶波！

背景的紅綠燈正在閃爍。

「好久不──欸？」等到熊先生回過神時，他還沒跟老翁打招呼就變燈了。看不到人影的他很快就在斑馬線上找到老翁的蹤影，老翁正拄著雨傘碎念著：「今天午餐要改朝西南方吃壽司捲。」

聽見老翁跟以往一樣的習慣，熊先生一邊憋笑一邊跟在老翁後面過馬路，但斑馬線還沒走完卻停下來。

怎麼回事？

老先生他……該不會是打算站在斑馬線上吃吧？

不行不行不行，這樣絕對不行！

熊先生打算出手將老翁拉走，也想好如果拉不走就算要用扛的也要把他扛離斑馬線，但他出手的那刻撲了空，老翁突然蹲下來讓熊先生一個重心不穩差點跌倒。

「呼──」往旁邊踮腳跳了幾步，驚險穩住平衡的熊先生撞見滿地的芭樂。「欸？芭樂大放送嗎？」

「哎呀，誰叫妳買這麼多芭樂的。看吧，袋子都破了。」拄著雨傘站起身，老翁手裡拿著一顆芭樂，他對前面正拖著袋子撿芭樂的老婦人喊道：「早就跟妳說過。看吧，當初去超市隨便挑一盒不就好了？」

「少囉哩叭唆的，快幫忙撿。」在斑馬線另一端的老婦人邊蹲在地上撿拾她的芭樂，邊喊回去。

「哎呀，老太婆妳也太會買了吧，怎麼那麼多顆啊。」在老翁繼續碎念的同時，熊先生也默默蹲下來幫忙撿，但不得不說那個數量真的是滿驚人的。好險大部分都掉在人行道上。抬手用外套衣袖擦汗，熊先生暗自慶幸著。

「哼，我會這樣買還不是因為你這個臭老頭。」聽見老翁的肚子發出聲響，老婦人馬上換了一個口吻，回頭笑道：「哎呀，誰叫你要那麼執著時辰方位。看吧，從早上餓到現在，不只早餐，現在連午餐也沒得吃了。」

老婦人說出來的口氣與老翁根本複製貼上一模一樣。這絕對是一家人吧？熊先生直接判斷這兩人八成是老夫老妻。

接著，老翁繼續碎念老婦人是因為貪小便宜所以買過多，老婦人反嗆說因為老爺爺都亂買，亂花錢又不健康，所以才要更加節省、仔細比價，貨比三家才買。

然後老翁又說去距離遠的地方購物是在浪費生命、折磨自己。老婦人回說一次買多一點的量回去，一星期買一次就夠吃，遠勝過老爺爺執著於時辰、方位被當成奧客的刁難行為還被鄰居閒言閒語。

「兩位？」

一來一回的情況下，兩人顧著起爭執甚至忘了要撿芭樂的這件事。夾在中間的熊先生一陣尷尬，只好兩手握著芭樂，比向紅綠燈的號誌示意秒數快結束了。「你們能不能先走到人行道上再說……」

嗶波！嗶波！嗶波！

在下一個號誌號更換前，兩人轉移陣地來到人行道上，熊先生也撿完遺落在斑馬線上的芭樂了。

從外套內袋拿出隨身攜帶的購物袋，熊先生替老婦人把芭樂裝好後將袋子交給她。「這個很耐重。用這個裝就不用擔心會再破掉了。」

「謝謝你啊，年輕人。」露出和藹的笑容，老婦人面對熊先生時的臉就像是換了人。

完全就是一位慈祥可愛的老奶奶啊。

頓時忘了她剛才還中氣十足在吼人的模樣，熊先生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回到還跟奶奶一起剝糖果吃的童年，回以靦腆的微笑。「不客氣。」

站在老婦人身旁，老翁仔細端詳熊先生的臉。「啊，我認得你。你是當年那間咖哩店的小朋友對吧？」

「是啊，好久不見。您還是一樣健朗呢。」高興被人認出來，熊先生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

「你來得正好。既然是熟人，也比較好說話。」挽起熊先生的臂彎，老翁宛如找到了援軍一樣，抬起胸膛。「你來評評理，她買一大堆便宜卻難吃的東西回去，是不是很過分呢！」

「欸？」突然被拉進兩人的戰爭之中，熊先生感到錯愕。「我嗎？」

「是有多難吃？明明就自己嘴挑。」沒讓熊先生有思考的時間，老婦人迅速接話。「你這個吃飯看時辰，買菜卻不看DM，不懂民間疾苦、不懂比價辛苦、不懂我平常省吃儉用用心良苦的老渾蛋！」

一口氣將想說的話吐出來，老婦人說得激動，聲音裡還帶著些許哽咽。

「妳罵我！」老翁聽得也情緒高漲，抓住熊先生的手臂的力道也跟著變大。

「那個……」熊先生一時之間不曉得應該先安撫誰的情緒。「兩位先不要太激動……」

「老太婆！妳如果聽我的話，就近隨便買一買就好，還需要拖著動不動就腰酸背痛的身體走那麼的路回家嗎？」老翁激動吼道。

「聽你的？聽你的的話，我們連早餐都沒得吃囉。我都還沒說你呢。看看你之前買個菜買成什麼樣子。買日本和牛、買法國葡萄酒、買義大利特級初榨橄欖油……讓你買一次菜就用掉整個月的菜錢，誰還敢聽你的。」老婦人氣勢不輸地吼回去。

「我那是為了讓妳吃好吃的啊。哼，還不是因為你平常會吃的也只有那幾道平民小吃而已。」老翁苦笑一聲。「我可是用心良苦呀。難得去幫妳買一趟菜還親自下廚煮給你吃，卻被唸成這樣。碎碎念、碎碎念，妳打算拿這件事唸多久啊？」

「嗯，確實有點過分……」熊先生小聲幫腔。

「親自下廚？怎麼不說說結果呢？你端出來的那個盤子呀，我都不曉得那上面放的是黑炭還是泥巴了。」

黑暗料理嗎？熊先生對老翁眼神發出的求助訊號不予置評。

等不到幫手幫忙說話，老翁心虛地回答：「那──那個只是不小心煎焦掉了……」

「買了那麼昂貴的食材，結果連塊肉末都沒吃到啊！」

「我……我想說我還滿會煮咖哩的……應該都差不多……」支支吾吾，老翁的氣勢完全被老婦人蓋過去。

「還敢頂嘴？你還想要和那三年一樣，每天晚餐都去吃外食嗎？」老婦人的攻勢相當犀利，犀利到讓熊先生看見老翁瞳孔裡的驚恐。

「不──」拉了一個悲壯的長音，彷彿敗犬的低鳴，老翁徹底敗下陣，低下頭呢喃著。「我不想再對咖哩反胃了……」

「對咖哩反胃？什麼意思？」熊先生好奇地發問。

「就是我去你們店裡吃飯的那陣子啊……老太婆不曉得是哪根筋不對勁，突然因為一點小事就跟我吵翻了。除了早上有孩子準備好的牛奶麥片，跟她替孫子準備的午餐剩料之外，她整整三年不煮晚餐給我吃。就算我再怎麼喜歡吃咖哩，也吃到快吐了……」

原來老先生當年背後有這麼一段故事啊……

「看來兩位都很愛對方呢。」幾輪聽下來後，熊先生做出結語。「都是因為為了彼此的生活著想才會那麼做的吧。」

不顧兩人的呆愣，熊先生繼續說：

「老公不捨讓老婆為了買菜讓身體勞累走到腳痠、提到手痠，所以才會總是建議就近購買。偶爾也想幫忙買菜或是煮飯，雖然事情搞砸了，但是出發點是真誠的。」

聽到這段話，老翁點了點頭。

「同樣的，老婆也是因為心疼老公在外工作辛苦，想將家用化為最大值，準備既豐盛又能顧及健康的飲食，所以才不斷比價，就算會身體痠痛也要走到遠一點的地方採買食材。」

聽到後面這段話，老婦人也點了點頭，拿出手帕擦拭眼角的淚珠。

「所以──兩位都各退一步，如何？」牽起兩人的手，熊先生讓他們的手握在一起。「還記得嗎？這是要牽一輩子的手。」

噗哧一聲，老婦人看見老翁羞紅了雙頰後破涕為笑。

「好啦好啦，以後不會再跑到那麼遠來買了。都一把年紀了，偶爾吃點好料犒賞一下也不過分。」老婦人稍作停頓後，接著說：「不過，你以後買東西之前記得先給我看一下價錢，知道嗎？」

「是！我知道了，老伴。」抬頭挺胸，老翁以標準立正的站姿向老婦人敬禮。

排解了一起糾紛呢。真是可喜可賀啊……

站在紅綠燈旁看著老夫婦互相扶持的背影逐漸遠去，熊先生覺得心情特別好，好到讓他想哼歌，不過肚皮此時此刻發出的伴奏讓他有點不好意思。說起來，他都忘了他還沒吃午餐呢。

但是──剛才經過的店面都已經打烊了怎麼辦？

在附近的商圈繞了一圈，熊先生被老翁指點說今天中午宜吃刈包或是漢堡類，因為附近沒有賣刈包也沒看到速食店，只好走進去一間非連鎖的家庭式美式餐廳點餐。

然後，他即將迎接一個與想像中不太相同的──命中注定的相遇？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