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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歷來記載決堤,從西方宗教說起

2021/01/22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薄伽丘《十日談》和英國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是歐洲古小說雙璧。結構相似,都屬於零件之綴合,但起因不同。《十日談》是逃避佛羅倫薩瘟疫而躲到莊園去的人輪流講故事;《坎特伯雷故事集》則是去坎特伯雷朝聖的人講故事。一逃災、一朝聖,而展露的其實是類似的眾生相。
今年的坎特伯雷,仍是眾生各相,仍是聖靈充滿,但撒旦也影影綽綽於期間。

一、在坎特伯雷遇見平靜

病毒攻勢驟起,倫敦封城,坎特伯雷大主教也已不能出來公開主持聖誕禮拜了。但他衣冠肅然,手持教杖,戴上口罩,抱著筆記本電腦,準備去宣講的形象,仍然做了很好的近期審美示範。
風雷隱隱,但處之以靜穆。
坎特伯雷市,隸屬肯特郡(Kent County)。南濱多佛爾海峽和英吉利海峽。跟歐洲大陸隔海相望,狹僅二十一英里,故英法海底隧道即建在此。
此地被稱為「英格蘭的花園」。狄更斯、達爾文、和你幾乎忘了曾以《不需要的戰爭》獲一九五三年諾貝爾文學獎的邱吉爾,都是肯特人。
花與酒的世界,也往往出現不馴服的人,肯特歷來就常有反政府運動,一五五三年托馬斯.懷特甚至從肯特殺到倫敦去反對瑪麗一世。
但它也有與政權結合的部分,坎特伯雷就是典型。
西元五九七年,教皇委派奧古斯丁率四十名修士,到撒克遜人的肯特王國都城坎特伯雷傳教。當時的國王是異教徒,但王后原是法蘭克公主,信仰基督。故奧古斯丁在這裏站穩了腳,成為第一任坎特伯雷大主教,並把基督信仰傳遍整個英格蘭。
政權與宗教,當然仍是既聯合又鬥爭的。十二世紀,亨利二世任命托馬斯.貝克特為坎特伯雷大主教。但貝克特竟宣稱他不是國王的奴僕,只願聽命於羅馬教皇。亨利二世遂派了四名騎士將他殺了。三年後,貝克特被信徒尊奉為「殉教者聖托馬斯」。信徒不斷湧向坎特伯雷,朝拜殉教者,又令坎特伯雷成為英國的聖城。
後來英國史上著名的文豪,喬叟、馬洛、笛福、狄更斯、毛姆等的文學活動也都與坎特伯雷有關。
可是這裏原先是西元一世紀左右羅馬人開闢的,據說有一個劇院、一個廟、一個講壇。
所以近年坎特伯雷的熱門項目不是宗教,而是考古。
例如我在西城門大斯陶爾河邊公園閑逛時,就發現該地曾做過大規模挖掘,城市居民熱烈參與,挖出了地下一米的古路基,找到了當年通往羅馬的商道,間接印證了「條條大路通羅馬」的記憶。
但西元四一○年,羅馬人卻離開了不列顛,坎特伯雷也廢棄約一百年。
直到大教堂建成,坎特伯雷才獲得新生,進入天主教時期。
這段時期,當然有奧古斯丁和大教堂的榮名聲光,顯得甚是輝煌。但其實頗有斷裂和變異。
因為公元七世紀至九世紀此地曾被丹麥人占領。
十六世紀中期,又逢宗教改革浪潮。先是改宗基督教新教,然後,一五三三年,國王亨利八世不再向教廷繳納歲貢。次年,更促使國會通過《至尊法案》,政權終於壓倒了教權,規定以國王為英格蘭教會的最高元首,英格蘭教會竟成為國教。
這個教,又稱安立甘宗(Anglicanism)、安立甘教會(盎格魯教會,Anglican Church)或主教制教會(主教會,Episcopal Church)。清朝傳入中國後,譯作「聖公會」,取義於神聖的天主教會(Holy Catholic Church)。 - - 而其實是個全新的物事。
王權與教權合併了,定位在新、舊兩教之間,教義亦甚混雜。有采用至公派天主教神學的盎格魯天主教(Anglo catholic),即高教會派(High Church);也有采用福音派神學的低教會派(Low Church);或采用自由派神學的廣教會派(Broad Church)等。
坎特伯雷大主教身處其間,依違兩端,被拱起來,擔任著與他出身和原先義理完全不同的「榮譽領導」位置。又可歎,又榮耀。早先替國王加冕,乃是任命;現在仍為國王加冕,則是服務與奉承。
其命運,殆與大教堂相似。宗教用途被轉為旅遊觀賞、文化遺跡,榮耀如故,實理則非,其原先的作用僅存於若存若亡之間了。
一九八八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坎特伯雷大教堂及其教區建築作為文化遺產,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城市形象亦以「中世紀古城」為標誌,招徠文旅遊客。
英國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教堂只有兩座,坎特伯雷即為其一,看起來格外珍貴,但卻沒有得到政府太多的資助。原因當然是因為從宗教管理者的角度看,它主要不是建築遺產、文化遺跡,而是活生生的教堂,繼續傳教才是它的主業。遺址的維護、文化意義的挖掘,還要靠旅遊者的捐贈來維持。
大教堂是英國最熱點的旅遊地,每年大約有一百二十萬參觀者。可是這座一級保護名錄上的建築物之運營費,每年超過六百萬英鎊,所以維持並不容易。去年受疫情影響,遊客銳減,商家常不准營業,而維修反而必須趁此冷淡時節趕工進行,經濟負擔尤其沉重。
倒是大主教不受影響,網路傳教,安定人心,頗有用武之地。
Canterbury Cathedral, Image by JackLondonPL from Pixabay

二、宗教產生革命權

宗教與世俗、政權與教權,聯合和鬥爭的話題,總是如此說不完又理不清。
近代,我們僵化在教科書上的世界史,都是說漫長的中世紀,最終被打破,是由於政教分離。宗教統治結束了,上帝的歸上帝、撒旦的歸撒旦。人則掙脫了宗教的束縛,睜開了理性之眼,以科學重新定義世界、改造世界。
但歷史從不那麼簡單。政教之爭,由來已久,不起於近代。
而近代之誇言民主科學,恐怕也只是從法國、美國革命的視角看世界,若從英國看,則帝制不但還在,政教還是合一的。
即使革命權(也就是人民有推翻暴政的權利),也是從宗教中來的。
中國政治學比較發達,革命權早在周朝以前就確立了,「湯武革命,順天應人」「水能載舟,亦可覆舟」「民貴君輕」均是常識。所以我們不能體會歐洲為什麼竟沒有這些主張。
但事實上硬是沒有。歷來思想家都認為政治主權只能服從而不能推翻。
基督教興起,才改變了這個局面。依基督教教義:「我們應當服從上帝,而非人類。」除猶太人早已如此之外,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教義。
任何教徒都有各種宗教義務,但除猶太人和基督教徒外,宗教的義務不會和國家的義務相沖突。即使異教徒認為羅馬皇帝自稱為神毫無證據,但他們仍然服從崇拜皇帝的信仰。
但對於基督教徒,卻恰好相反,形而上的真實,最為重要。他們相信:假若他們禮拜任何真神以外的東西,定會墮入地獄;而殉教反而是較小的災禍。
這原則,被基督教徒向兩個不同的方面解釋。一是上帝的命令可直接傳達於個人的良心,二是間接經由教會傳達。
除了亨利八世和黑格爾之外,至今還未曾有人主張:上帝的命令能夠經由國家傳達。所以基督教贊許個人或教會判斷的權利,均含有削弱國家之意。
因此國君跟教會沖突不斷。但大部分君主均發現他不能和那天國的寵兒(The Favorite of Heaven)競爭,競爭反而強化了教會的獨立力量。尤其四世紀之後羅馬大國民自負情緒早已消失,國家更難與教會抗衡(足與宗教力量相匹敵的愛國心,要到近代民族主義興起之後才蘇醒)。

三、宗教對宗教的革命

教會挑戰國家的權威,固然成功了,國家對之,或無可奈何,或只能俯首聽命。但已膨脹起來的權力就不會再受挑戰嗎?
會的。而且推翻它的因子,就在它自身裏邊。
首先是所有源於革命的威權都有的困難:它必須主張原來革命是合理的,因此邏輯上不能說所有以後的革命都不對。他可以向權威發起革命,別人當然也有權這麼做。
其次,基督教的無政府的火焰,雖被深深埋沒在中古當權的榮華富貴中,仍未死滅。到宗教改革,它便突然爆發,成燎原之勢了。
再者,不是說上帝的命令可直接傳達於個人的良心嗎?個人主義曾是初期基督教教義的重要成分,卻成為其後宗教與世俗革命的危險根源。個人良心,在不能接受教會的意見時,即可從《四福音書》中找到拒絕服從的根據。
這就衍生了後來宗教改革時的獨立派。他們不認國家和教會同具宗教上的權威,而主張個人判斷的權利。
這很自然地便與那反對世俗專制的革命聯合在一起。因為每個人如果都有權決定他自己的宗教信仰,他不同樣也應有其它權利嗎?政府在法律上可以對人民個人做的事難道沒有限定的範圍嗎?
因此也就發生了「天賦人權」的學說,由失敗了的克倫威爾信徒帶過大西洋,經傑佛遜(Jefferson)等人之手具體實現於美國憲法,再由法國革命將它帶回了歐洲。
換句話說,在西洋哲學史上,革命權一直是被貶抑或不予承認的。革命之權及革命的事實,乃自宗教來,此後西方革命論中之對革命權的肯定、天賦人權說、民族主義革命論、「國家」替代上帝、乃至於「工人無祖國」的世界革命、革命中的狂熱信仰本質……等,均由此淵源而來。
民族君主對羅馬教會的反對、地方政治勢力(封建諸侯殘存勢力之僧侶、貴族)對民族君主專制作風的反抗、平民對方專制君主的反抗,亦皆由宗教改革運動所促成。

四、宗教改革與農民叛亂

此外,宗教改革與農民的叛亂也很有關聯。
宗教改革運動的主體勢力,雖然是平民,但在下層的貧農及工人階層,亦浸透了宗教改革的影響。而且因為時代轉換期中生活的不安與動蕩,常會采取暴動的形態。
十六世紀中歐所發生的「農民戰爭」即是如此。
這運動的指導理論,便是當時最普及的再洗禮派主張。此派不特反對天主教且仇視新教徒。雖重視和平,但賤國家而厭政治,以一切強制為禍害;故主張不參戰、不服官、不受命;信仰共產而欲推翻一切尊卑貴賤之區別。
他們是宗教的極端個人主義者,服膺路德,認為每個人有權按其良心行事,故完全否定有教士的必要。他們主張教會是聖人的團體,故要求信徒不說謊、不瀆神、不貪食、不淫蕩、不飲酒。他們主張所有的人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故斥責宣誓、服兵役,拒絕向從事戰爭的政府納稅。
由於他們有新教運動中走向極端的一面,兼以他們頗有反抗戰術,且在精神方面呈現無政府主義,各地政府幾乎無法鎮壓。
一五二五年在瑞士揭竿而起的這個農民運動,強調內在的光、內在的語言、神的力量、神的語言,以及神的恩澤,個人自主獨立的自由,排斥社會組織,否定一切外部及世俗的權威。甚至主張以「火與劍」來對付狡猾的貴族與教士。
他們本來是否定暴力的無抵抗主義者,但最後堅決與政治及教權對抗。致使一五二五年至一五二七年間,中歐各地農村,一片擾亂,殉教者多。即使到了一五三○年鄰近戰爭之尾聲,仍有二千名受焚刑者。

五、宗教革命與反改革

新教之宗教革命固然來勢洶洶,天主教會的抵抗也不弱。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愛爾蘭仍為其大本營,而法蘭西、波蘭、匈牙利等也大半仍信舊教。
天主教會對於新教改革之反動,對天主教會自身亦為一種「改革」。其成功,有幾個因素:
其一為教徒頗有潛在的復舊心理。這種心理起於對「土耳其人,彗星,及魔鬼」之恐懼;加上受洗禮派之運動,遂使騖新者戒懼、守舊者反動。
其二為教皇之發奮整頓。
其三為羅耀拉(Ignatius Loyola, 1493–1556)所創立之耶穌會(Society of Jesus, 1540)以刻苦、慈悲、貞節、服從教皇為美德,使天主教會聲勢大振。
其四,為特棱特之議院(Council of Trent, 1545–1547, 1551–1552, 1562–1563)之作用。一方面對教會中之積弊如賣官受賄等大力改革;再一方面對於舊教之信仰與教皇之地位,予以擁護;而教士之教育問題尤受注意。
其五為西班牙之天主教裁判所(The Inquisition),與教皇之違禁書目(The Index, 1559 第一次),憑借強制以表示威嚴。
其六是新教各派信條互異、彼此嫉視。
在擁護教皇及天主教之論辯家中,意大利人柏拉民(Robert Francis Romulus Bellarmine 即Bellarmino, 1542–1621)最為重要。謂(一)人應首先服從教會,次及國家;(二)人固應服從君王,但對於叛教之邪君無服從義務;(三)政體以君主為最優,教會中尤非君主政體不可;(四)教皇得廢黜君王;(五)教皇之政治權力亦非直接而是間接(格列高里十三世將辨正列入禁書,即因此故)。
天主教聯盟之說亦值得注意。此派之言論共分四層:教會或人民能否合理地廢黜君王?亨利第三應否受教皇之廢黜?人民應否廢黜亨利第三?在正式廢黜以前,人民能否合法地武力抵抗?此四問,答案都「是」。教高於政,故教皇能廢黜君王;人民亦具此權力,因君王乃人民所立。不寧惟是,凡信奉異教之人主即可作暴君論。
此外,西班牙之法學家,蘇亞勒士以為人生而有社會性;蓋人生而必處社會之中。有社會必有治權,即天主天使尚有等級服從,何況凡人。主權不在任何人而在社會,在人民全體。
這看起來是民治思想,然終點則為專制,與日後霍布斯之立論不謀而合。何耶?政治社會,必有政府;既有政府,即有治者與被治者。此種劃分雖亦曾基於被治者的同意,然是割讓而非委托性質之契約。人民既將治權交付即不能收回;而君王乃至高無上矣。
總之,在這段期間,反抗君權派(Monarchomachs)與君權神授論(Divine Right of Kings)同時並存。原因是各國人民不由自主地劃分為新舊兩派,釀成各國間之內亂外戰,新舊教派明爭暗鬥不止,各為其真理而犧牲。
不論國君所袒護者為新教或舊教,凡被壓迫而處反對地位的教徒即斥其國主為暴君,可廢可弑。反之,新教舊教對其同教之君王無不各為辯護,而張揚其權力。而且,兩教派只要有人感受到壓迫,就高呼革命;如得勢,又不惜以自己曾受到或曾痛斥的虐待加諸對方。
宗教改革如此激發了反抗與自由,乃竟成了十九世紀追求政治自由之先聲,宗教史本身就是政治史。
上帝的歸上帝、撒旦的歸撒旦?

六、「聖誕休兵」

坎特伯雷大主教稍早曾回顧了一段「奇跡」。
一九一四年的平安夜,德軍在戰壕裏布置了聖誕樹,擺上了蠟燭,並唱起歌來。英國士兵也唱他們自己語言的聖誕歌回敬。但不久兩邊就開始互賀節日快樂。然後雙方在無人地帶開始有些交流,交換食物、香菸和酒等小禮物,或鈕扣與帽子等作為紀念品。這次休戰,也讓雙方可以把陣亡者各自帶回埋葬。故雙方也舉行了聯合禮拜。
也就是說,無論如何,上帝與撒旦仍可「聖誕休兵」。在聖誕節日之後,當然我人仍期待他們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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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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