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書家

2021/03/05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Photo by Molly-Belle on Wunderstock (license)
女性書家,史籍可考者,第一位是西漢楚王的一位侍者,名喚馮嫽。但《漢書.西域傳》只說她「能史書」。這到底是不是寫書法,似乎還難以確定,可是馬宗霍《書林藻鑒》已逕行將之歸入書人行列。大概此時書法藝術剛剛興起,所以甄錄較寬吧。
同理,章帝時德竇皇后、和帝時熹鄧皇后、順烈梁皇后,史傳都只說她們「年六歲能書,親家奇之」「六歲能史書,家人號曰諸生」「少好史書」。這也許都只能表示她們喜歡書翰罷了。真正談到創作書法藝術的,是和帝時的陰皇后,《本紀》云:「后少聰慧,善書藝。」
書藝云者,指明了書法在漢時已被視為一種技藝。如元帝,《本紀》說:「帝多材藝,善史書」,足證史書云云,應該也就是指寫字書史的藝術。故《後漢書.宗室傳》說北海敬王睦「少善史書,當世以為楷則。及寢病,明帝使驛馬令作草書尺牘十首」。史書,就是指其書藝,頗為明確。考其名義,蓋因「史」字本即象人握筆之形,所以把寫字的藝術稱為史書。《後漢書.清河王傳》說王之姬人(即安帝生母)「善史書」,就是這個意思。故若以此為據,則以上所舉各位,被視為女性書家,地位應是毫無疑問的了。
這個時期,女性書家,見於著錄的,都是后妃之流。原因也不難索解。這門藝術方在萌芽階段,一般女性,縱或工書,亦不易見稱,唯有后妃之德,載入史傳,乃獲流傳。
當時女書家之非后妃者,以蔡琰、皇甫規妻為著。兩女善書,均記於《後漢書.列女傳》。
蔡文姬據說得傳蔡邕筆法,黃山谷對她所寫的《胡笳十八拍》非常讚賞。皇甫規妻子,《後漢書》說「不知何氏女,善屬文,工草書」。到了唐代,張懷瓘《書斷》卻明確地說她姓馬,工隸書。不知何所本。但《九品書人論》將馬夫人行隸列入中品中,似乎當時確有書跡可考。現在則難以稽查了。
蔡琰,乃名父之女。魏晉而後,此類女書家也不少。例如安僖王皇后,是王獻之的女兒,善書,為《書斷》所稱;謝道蘊,為王羲之侄女,《書後品》謂其書「雍容和雅,芬馥可玩」;甚至王獻之的保母李如意,據《保母磚志》說她都「能草書」。可見王謝家族中男女俱擅書藝。而此類名門大族女子之以書藝著稱者,則又以衛夫人最為重要。
衛夫人是衛恒從女,東晉著名書家,王羲之曾隨她習字,故《翰墨志》云:「夫人善鍾法,能正書入妙,王逸少師之。」
但王羲之隨她練過字是不錯的,衛夫人的字到底如何,恐怕甚難具體說明。因為說她「善鍾法」就很可疑。鍾繇字,依衛恒《四體書勢》載,凡有三體,最好的是銘石書,二是章程書,三是行狎書。
所謂銘石書,應該是指他的正書。可是鍾繇當時的正體,因「去古未遠,純是隸體」;至衛夫人時,楷法不可能仍用此種體段。其次,陸行直曾評鍾繇「高古純樸,超妙入神,無晉唐插花美女之態」,《書斷》也說鍾氏「真書古雅,道合神明」。然而唐人評衛夫人卻說她「書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臺,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沼浮霞」。若唐人所見之衛夫人墨跡果真如此,又怎能說她「善鍾法」呢?
因此,衛夫人是史上第一位完全以書藝名世的女性。她不像皇甫規之妻,只能代她先生「答書記」,也就是代筆做秘書;也不像蔡琰,名頭和筆法均有沾溉於其父之處。她雖出身名門大族,但純以書藝擅名,也以此授徒,而且還教出了一個書聖王羲之。
可是這位足以做為我國女性書家冠冕的奇女子,其藝其實仍是個謎。一方面,《書後品》說:「衛素負高名,正體尤絕」,似乎呼應著《翰墨志》的講法;一方面卻又有人以仙女舞姿來形容她。依前者,衛書應是清勁古拙的,因為鍾繇即以瘦勁古雅見長。依後者,則她應是流美妍媚的。一偏陽剛、一偏陰柔。到底哪一種才是衛夫人的真正面貌呢?
世傳衛夫人另著有《筆陣圖》。這是流傳極廣的書法訣要,也是「永字八法」的前身。由這篇文章,不難看出她的筆法主張。但是,這幅圖也是個謎,作者究竟是不是衛夫人,頗有爭論。或題為王羲之,或云為六朝人偽托。大抵是因她名高,又曾教過王羲之書法,所以這篇教人如何寫字的文章,大家就都說出於她之手了。但假若此圖真為衛夫人所傳,或屬於她這一脈的筆法,則衛夫人就只能是剛勁的風格了。
因為此圖將書法寫字比擬成打仗,要持筆去破敵陣,故筆鋒即刀鋒,一點如高山墜石,一鉤如百鉤弩發、一折如勁弩筋節、一撇如陸斷犀象。一刀斜劈,要能斬斷犀牛大象,那需要多大的氣力?因此她說:「下筆點畫波撇屈曲,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可見這完全是講力道、極雄強剛勁的書風。此圖又稱為「筆陣出入斬斫圖」,正可見其用心之所在。
在衛夫人以前,書藝確實也是以雄健為主的。蔡邕之前的王次仲,《書斷》說他「奮斫揚波」,「交戟橫戈兮氣雄逸」;張芝,羊欣說他「精勁絕倫」。蔡邕的字,《述書賦》說他「啟戟彎弧,星流電轉」。魏晉間名家,如韋誕,梁武帝說他「龍威虎振,劍拔弩張」;皇象,羊欣說他「沉著痛快」;晉元帝,《述書賦》說他「如發鉶刃,劍客得志」;索靖,則自稱他是「銀鉤蠆尾」;又傅玄,唐人評為「如項羽投戈,荊軻執戟」。凡此等等,俱可見論書重視骨體、氣勢、力道,是漢魏兩晉的主流。據《書史會要》云:「王曠與衛氏,世為中表,故得蔡邕書法於衛夫人,以授羲之」。
衛夫人之法,無論傳自蔡邕抑或鍾繇,遂都不能不是雄強的。從這一方面看,衛夫人以斬斫論書,也可說是淵源有自的。
然而,在大潮流中也不是沒有小支流。在雄強的書風之外,也仍有一些表現為柔美的作家與作品。例如張芝的弟弟張昶,風格就與老哥不同。《書斷》說他「雖筋骨不及,而妍華繼之」;《書後品》說他「西嶽碑,但覺妍冶,殊無骨氣」。這顯示此時也存在著一種妍媚的書風。
其後有劉德升,據說是行書的創始人,《書斷》亦謂其書「豐贍妍美,風流婉約」。這也是妍美的。大抵勁健之書,強調筋骨;妍美之書,則有肉感。所以用「豐贍」來形容妍美,而說此類字的筋骨較弱些。
妍美之書,亦因此而較肥;勁健之字,因此而較瘦。瘦硬顯骨力、豐潤見姿態故也。衛覬是瘦勁的,羊欣說他「草體微瘦」,《書小史》也說他「草體傷瘦」。鍾繇亦瘦,羊欣云:「繇與胡昭俱學於劉德升,而胡書肥、鍾書瘦」。由此可知其時肥與瘦、筋骨與肉、剛健與妍美已漸漸形成一種對比了。
衛恒的字,似乎就是偏於妍美的。袁昂書評,謂其「如插花美女,舞笑鏡臺」;《書後品》說他「縱任輕巧,流轉風媚」。若如此,衛夫人由此淵源而得柔美之風,也非不可能之事。
從女性主義的角度看,書寫,本來就具有男性的意象。筆,彷彿陽具,在無抵抗、滑如女兒膚的紙張上進行書寫,而且展現雄強、剛健、勁力等雄性特質,對女性書家來說,乃是本質上不公平之事。所以女性若能發揮其女性特質,改變這種陽具書寫的性質,轉換成一種女性書寫,體現出陰性風格,才能稱得上是獨立的女性書家,而非僅在摹仿男人、或學習男性書風的格局中討生活,把自己馴化或改造成一位「入陣斬斫」的刀鋒戰士。因此,從這個觀點說,衛夫人若真能展現出「插花舞女,低昂美容」之姿,反而是值得稱道的。
當然,傳統書論者不會這麼認為。傳統書論不見得都是大男人主義,但書法這門藝術是以線條為其基本構成元素的,線條講究剛、雄、有力量,是其基本要求。
為什麼不以軟線條為主,而要強調線條的硬度呢?因所用之毛筆本是軟毫,軟毫寫在軟紙上,當然會以勁健有力來表現其工夫。線條無力就不會好看。
唐太宗批評蕭子云:「無丈夫之氣,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說他無筋骨(見《王羲之傳論》),就是據此而說。
其次,字被擬象為人,一個人若骨架子不佳,站立坐臥也均不會好看,所以論字以植骨為先,強調骨體、骨法,也是很自然的。在這種情況下,書法的評價標準,往往就會重陽剛而輕陰柔。衛夫人入陣斬斫之說,廣獲推崇,即由於此。
那麼,我們要讚歎衛夫人以一女子而傳雄健斬斫之術,為百代宗師呢,抑或要遺憾她未另立一宗,以陰柔妍媚自別於刀戟斬斫之隊?還是要惋惜她畢竟是個女人,寫字仍不免於柔婉?或者,索性要稱揚她的柔美?
在此,顯然吾人極難予以論斷。不過,也許這是個有意義的矛盾。衛夫人書,既有人認為它剛勁,也有人覺得它柔美,她徒弟王羲之的情形不也一樣嗎?
梁武帝曾說王羲之「字勢雄逸,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閣」;唐人書評,謂其「如壯士拔劍、壅水絕流。頭上安點,如高峰墜石;捺一偃波,如風雷震駭」,也特別指出它雄強的性質。但陶宏景即曾說過羲之《樂毅論》《太史箴》等「筆力妍媚」。後來傳世書跡,確實也偏於秀美,以致韓愈批評「羲之俗書趁姿媚」。《書斷》也說羲之「真行妍美」,《書議》更說他草書「雖圓豐妍美,乃乏神氣,無戈戟铦銳可畏」「有女郎才,無丈夫氣,不足貴也」。這不也如衛夫人一般,既有人說它雄健,亦有人指它為妍媚嗎?
也就是說,王羲之與衛夫人的字,可能同時兼有兩種相互矛盾的素質,故或見其妍媚,或見其雄奇。古來論書,以「中和」為最高之境界,衛夫人造詣固然不逮王羲之,但體兼文質、格備剛柔這一點,或許與右軍相仿。女性書家,具此書品,足以俯視群倫了。
可惜後來女子學書者,少有衛夫人般的氣象,或不免為男子之附庸。如唐高祖時,竇后「善書,類高祖之書,人不能辨」(舊唐書.本傳);太宗女兒晉陽公主「臨帝飛白書,下不能辨」(同上.本傳)。史乘以此諛之,不知實為貶之。這樣的字,且不說是否為男子之附庸,摹仿了另一個男人,它本身就缺乏自己的個性。
后妃字既已如此,欲求真正的女性書家,即不能不求諸野,尤其是方外人士。
像著名女道士魚玄機,《宣和書譜》云其:「工行書,得王羲之筆意,清勁不墮世俗之習,飄飄然有仙風道骨」。
又,西山吳真君女兒吳彩鸞,也是道教人士,世稱吳仙,歷來均盛稱其書藝。如《書史會要》說她所書《唐韻》:「字畫雖小,而寬綽有餘,全不類世人筆,當於仙品中別有一種風度」,虞集也說:「世傳吳仙所寫《唐韻》,皆硬黃書,紙素芳潔,界畫清整,結字遒麗,皆人間之奇玩也」,並有詩詠之云:「豫章城頭寫韻軒,繡簾窣地月娟娟,尋常鶴唳霜如水,書到人間第幾篇」。
這是能在書法風格上自開一天地者,未必依循世俗或男性書法的法則,而以自己的身分與性情,創造了特殊書風,所以特為人所稱贊。
另有一類,則如入陣斬斫之衛夫人,能突破本身性別的屬性或限制,與男子競其雄強。如薛濤,身為名妓,但「作字無女子氣,筆力峻激」(宣和書譜),可稱為奇女子。又如房璘的妻子高氏,歐陽修《集古錄》說她所「書安公美政頌,筆畫遒勁,不類婦人所書」。
唐代以後,婦女作書,類不出此數種型態:一者字畫婉媚,有女性之特質,如宋洪內翰侍人翠翹,《書史會要》即說她「字畫婉媚」。清朝董小宛,《閨秀正始集小傳》也說其字「落筆生姿」。詩人王芑孫的妻子曹貞秀,據《鷗波漁話》載,其書「氣靜神閑,娟秀在骨。應推本朝閨閣第一」,亦屬此一類型。一般說來,女性書,以此為本色大宗。
第二種類型,則是女性特質不顯,以學習古人時人筆法而擅書名者,如前面談到的晉陽公主之類。
宋代仁宗曹皇后「工飛白,蓋習觀昭陵落筆也」(《老學庵筆記》);詵蔡之母徐氏「學虞世南書」(周必大語);明代婁妃「書仿詹孟舉,楷書千文極佳」;楊妃「書法趙文敏,頗得筆意」;馬問卿「書法蘇長公,得其筆意,頗與魯南相類」;邢慈靜「善仿兄書」(均見《列朝詩集》);徐範「十二齡能摹諸家體,賣字自活」(《珊瑚網》);清王淑端「天資高邁,楷法二王」;王圓照「書法歐柳」;郭文貞「工大草,揮灑奇妙,殆可追仿板橋」(均見《閨秀正始集小傳》),都屬此種。
以學習、摹仿為主,藝精者甚至可以亂真。如《藝舟雙楫》說劉墉有姬人黃氏「筆勢極似,唯工整已甚,韻微減耳。諸城晚書多出黃手,小真書竟自莫辨」。這種摹仿丈夫筆法的作風,與唐代竇后、晉陽公主是一樣的。書乏個性,尤其缺乏女性的性質,女性書家中,這一類也不少。
第三類,則是在書法審美典範已經形成確立後,在雄肆的標準下與男性爭鋒之作。筆勢剛勁,不讓鬚眉。
如清《墨香居畫識》說鍾若玉「書法蒼古,一洗閨閣纖弱柔媚之習」,《墨林今話》說她:「以粥字自給,婉力老蒼,不類閨閣人書」。
姜淑齋,號廣平內史,漁洋《池北偶談》云其「筆力矯勁,不類女子」。明朝金陵名妓楊宛,董其昌說她「非直娟秀取姿,回腕出鋒,絕無媚骨」。
葉紈紈,《列朝詩集》云:「書法遒勁有晉風」。宋朝楚州官妓王英英亦是如此。學顏真卿書,梅聖俞曾贈詩讚之曰:「山陽女子大字書,不學常流事梳洗,親傳筆法中郎孫,妙畫蠶頭魯公體」,又說:「先觀雍姬舞六么,妍葩發艷春風搖,舞罷英英書大字,玉指握管濃雲飄。風馳雨驟起變怪,明鰩晝飛明珠跳」,以雨馳風驟來形容,其書殆以氣勢見長。這就有如入陣斬斫的衛夫人了。
歷來書評,確實也常以衛夫人稱許這類書家,如施愚山說黃媛介「小楷筆意蕭遠,無兒女態」,《檇李詩系》便說她「書法鍾王,以衛夫人目之」。姜淑齋筆力矯勁,不類女子,朱竹垞題其詩卷亦以衛夫人為說,云:「三真六草寫朝雲,幾股玉釵分。彷彿衛夫人,問何似當年右軍。鬱金堂外,青綾帳裏,小字訝初聞,門掩謝池春草,書遍雙鬟練裙」。
但這些書評,以「不類女子」「無兒女態」「一洗閨閣纖弱柔媚之習」等語來稱贊女性書家,感覺彷彿是在說因為她們不像個女人所以才好。恭維個人時,恰恰貶抑了群體,顯示整個書壇不太看得起柔媚的女性化書風,同時也看不起寫這種柔媚書風的女人。
在這種情況下,女性書家,要麼就巾幗不讓鬚眉,刀戟上陣,成為樊梨花、穆桂英、楊門女將、十三妹,令男人低首下心,自愧弗如。雖為女子,斬斫之技,更勝男兒。要麼就由女性柔美的特質,向上超脫,為淩波微步之洛神、如真誥憑虛之女仙,直造男性書人不到之境。
清朝時,會稽女子商婉人工楷法,曾仿吳彩鸞寫《唐韻》二十三先與二十四仙兩部,沈芳題詩云:「簪花舊格自嫣然,顆顆明珠貫作編,始識彩鸞真韻本,廿三廿四是先仙」(見《香祖筆記》),書格如此,男子又何敢藐視?後之習書者,當於此取鑒焉。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