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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題寫書名欣賞

2021/03/26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老一輩人常說「書法是人的臉面」。確實,別人看你寫一筆狗爬也似的字,臉蛋再漂亮也沒戲。跟一些明星似的,自以為美,而觀者匿笑,皆知是會動的人形草包。
書籍更是如此,所以封面上的題簽特別重要。裝幀可以樸素,書名卻一定要請名家題寫。書法家平時寫字可以縱肆任情,題署書名則都要敬慎從事,否則把別人臉給畫花了,自己也丟人。
書名都很短,就幾個字。要在這其中顯示出寫字者的學養氣度和書本身的性質,更是很大的考驗。
過去,沈尹默先生是大陸最主要的書名題寫者。先生過世後,主要是啟功先生,南方則以顧廷龍、陳沚齋先生最受稱道。這也代表了書壇地位,不是江湖和市場書家能攬的活。在江湖和市場上名高價也昂的先生,讀書人都不認,並不想讓他們來使佛頭著糞。
臺灣則以于右任、張大千、臺靜農、賀其燊、汪中諸先生最著名。賀先生似乎專為東華書局題,瘦金體,非常有特色。汪先生則遍及廣文書局及聯經、河洛、學海各出版社。
他們題名的書,在出版史上其實都有指標性作用,讀者想起某本書,通常想到的就是封面上那幾個非常有風格的字。許多書,讀者寶愛,也與它的題簽有關。如我就知道有人從不看武俠小說,是因為臺靜農先生題了古龍《楚留香傳奇》才去買書來看的。
我喜歡書,當然也先是喜歡上封面的字,開卷之前,往往坐看良久。莫里尼阿迪(Amedeo Modigliani)曾畫過沒點睛的女子,女人問為什麼,他說:「只有知道了妳的靈魂,我才能畫出妳的眼睛。」書名正是書的眼睛,書家如果把書的靈魂抓住了,則我看了書名,書的精神意趣也就一目了然,有時根本不用翻開書頁。
于右任先生名輩最高,招牌門榜書刊題字也最多。他提倡的標準草書,本來就以好寫好認為主,故其字遍及各方,也是很好的宣傳。
臺先生的字屈金拗鐵、波折甚多,但寫書的封面時特有靜氣,和他自號「靜者」頗為吻合,故各方亦常以得其題款為榮。
我的碩士論文不可能去請臺先生題,只能略參其筆意自己寫;倒是後來汪中老師替我的博士論文題了書名。他幾個時期的字並不一樣,為廣文書局題寫時,多有扁筆隸意;為河洛出版社題時,以米芾筆法為主;此時則由米進顏,更加沉厚了。但其實他寫何紹基式的張遷碑,已經大成,非常老辣,可是不知為什麼沒用到題寫封面上,可能是想讓讀者比較容易識讀書名,不造成誤會吧。
(汪中先生題龔鵬程《江西詩社宗派研究》)
(龔鵬程作品:四庫所收茶典匯刊序)
(龔鵬程作品:張眉叔先生撰壽序、李長吉春詩)
這或許也是題寫書名的原則。要很好地為書名服務,令讀者看得明白、心生喜悅,而非喧賓奪主地自己炫技做耍。所以有時甚至不必落款,只在書底或內頁注名題款人即可。自己的書自己題,當然可以自在些,不須自居客位,但書名好認、討喜,仍是必要的。章草、狂草、篆籀、甲骨都不適合,以行、楷、隸體為主。
題寫冊頁或卷軸名稱,情況相同。我一般是替別人題時多用行書,自作或自藏多用隸書,取其易讀易檢,不求奇奧。
但也有用得巧的。例如這本書法師資培訓班時的計劃書,用了我的篆書「義在尊師」,以凸顯整個計劃的意義。另一本了如指掌書院書法教育的介紹,採用的是我「翰墨場中稱老手」「覓句更風流」,也很貼切。
上一句講書法教育可以培養學生嫻熟翰墨,下句說這機構跟一般書法班不同,不是只教寫字,還要教文化,讓學生成為詩人。 — — 這些文句,就都可跟書題相呼應相發明,作用等於書題。
雖然題寫書名也可有這類巧思,整體說來卻還是比較嚴正、比較謹慎的書寫,可發揮的餘地不多,跟匾額類似。形式及風格要求基本固定了,也不要求什麼變化。就像沈尹默、啟功先生他們那樣,題一百種書,並不需要有一百種風格。
但我以為這也不是僵化的,其中仍可以有些變貌,針對不同的書和其性質,略作變化。
例如為長輩寫,最難,要以恭敬端嚴為主。而我替張夢機老師詩集寫書名,則嘗試在謹肅中略顯點兀傲之氣,用來表示老師堅毅卻有逸趣的性格。
幫朋友題,可以鬆緩些。如果不是高文典冊式的書,而是隨筆、雜俎、劄記之類,那就更好了,可以不那麼持重。稍微放佚些,朋友也不致見怪。
這種不同,稍比對底下的圖例,就可看得出來。可見雖一人所書,書體也一樣,風格卻還是可以有點變化的。
(龔鵬程題《張夢機詩文選編》)
(龔鵬程題《柘園書話》)
底下的幾例,不同,更加明顯。
《酒旗風暖少年狂》這本是談陳獨秀的,書名用的也是陳先生的詩。陳先生,生平事功為推動新文化運動和創建共產黨,學問則是文字聲韻之學,對書法也很有見解,曾批評過沈尹默先生早年書法「其俗在骨」。面對這樣的人物,如何題寫書名,確實很費斟酌。
我當然深知陳先生學問之底蘊,曾為其《小學識字讀本》寫過序。但這本書並非專論陳獨秀,只屬於一種「名人周邊」的談論,所以也不必就陳氏事功學藝方面去擬議。那麼,即從書名這句詩上彷彿「酒旗風暖少年狂」之意趣好了。字要有少年感,春風飴蕩、詩酒相攜,秀潤有致。
(龔鵬程題《酒旗風暖少年狂》)
《晚清民國時期中國名勝古蹟圖集》這本,原名《支那文化史蹟》,是關野貞、常盤大定,從1906年開始,先後數十次來華實地勘察的研究成果,1941年由日本法藏省出版。按民國時期的行政省區進行分類編輯,圖版2531幅,分12卷,每卷附有10萬字左右的解說。如此大書,編寫不容易,譯出再版也不容易,所以我題書名時就不能再秀潤了,而要有些蒼古。筆法和字的質感,都必須跟《酒旗風暖少年狂》的少年郎當勁兒有點區別。
(龔鵬程題《晚清民國時期中國名勝古蹟圖集》)
(龔鵬程題《秘戲圖大觀》)
《秘戲圖大觀》這本則是友人周安托、杜潔祥和法國的陳慶浩做的。以荷蘭高羅佩《秘戲圖考》為底本,配上世界各大博物館及私人珍藏的春宮畫及日本浮世繪九百餘幅。不愧書名,洋洋大觀,全書亦重達五公斤。出版後,轟動一時。
但這樣大手筆,在八十年代的臺灣卻還是頗犯忌諱的。因此讓我題了書名,想有點門神的作用。我當時主持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會,亦正好配合推展古代「情色文學」這塊禁區的研究,所以相得益彰。我把「色情」資料,改稱「情色」,這個詞匯也迅速流行了起來。因此,整體上很順利。
諸君膽子大了,便繼續策劃出版《世界性文學大系》,分洲分國譯編。
不料陳水扁主政的臺北市政府新聞局立刻把書查禁了。檢察官傳我去作證時,我一通「性文學在文學發展中之作用與重要意義」的即席演說,頗獲激賞,所以也就以不起訴處理了。
這是出版史上的小花邊,也是《秘戲圖大觀》的餘波。題寫書名那時,即是在這個大氣氛中,故字也寫得怪。不甚正經之書,題不甚正經之字,圓頭圓腦的「圖」、大不起來的「大」,正好心情了那個時代的心情。
這些時代、人情、故事,跟書牽扯聯繫起來,命命與共。恐怕更是書家願意題寫書名的原因。書非我著,睛由我點,滋有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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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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