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 都有一字之能
男孩在石棺中悠悠醒來。
陰暗,沉靜,悶濕,濕冷中帶有黏稠,黏稠裡摻揉混濁,混濁的空氣成一塊塊交錯堆疊的岩石,只有少許縫隙讓人喘息,但每口呼吸又是嗆鼻的霉味。
男孩翻轉身子,發現霉味來自石棺裡墊的棉被,他一起身掙脫濕黏的被窩,冷意馬上直衝鼻腔,男孩咳到嗓子啞了才停止。
石室狹窄,石棺恰好坐落在石室的正中央,男孩伸展雙手就能碰觸兩側石壁。牆角放置的石塊閃爍微光,是黑暗中唯一的照明,明滅之間照映出石壁綿延的紋路,環繞成圈,好似石室乃天地的自然造物,沒有絲毫人工雕琢的痕跡。石室入口是一片色調突兀的木門,門前擺放著木凳與木椅,椅上還放一疊整齊的小袍衫和幼童用的開襠褲。石室的另一側有草筐與木桶,木桶上頭被層層衣服草率蓋住,衣服上則散落些許米粒。木桶旁還有鍋碗瓢盆,擺放地十分整齊。
男孩目光最後停留在石室角落,一面等身高的鏡子。
鏡中的他身形消瘦、雙目疲憊無神,膚色蠟黃乾裂、一頭久未修剪的亂髮。身上短衫被磨褪得不成顏色,比主人經歷更多年月。若非蒼白的臉頰中保有少許血色,男孩與剛復甦的活死人無異。
呆望一會兒,男孩朦朧的眼眸恢復些精神。他不經意地從懷中掏出一把沒開封的匕首,手柄處刻有歪斜的「小妖」兩字,「妖」字上還有些胡亂劃的刻痕。
男孩的眼神恢復清明,他隨即把匕首藏在上衣的內袋中。
「我怎麼在這?」男孩呢喃,語氣不緩不急。當他翻身跨出石棺時,冷不防踩在一處柔軟上,腳底下突然爆起驚呼。
男孩渾身一顫,差點沒跌坐回石棺裡,他不禁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慌亂過後,男孩小心翼翼探出頭來,原來剛落腳的位置上,有個隨處可見的泥人偶。它與小孩的掌心同大,麻繩做的亂髮被編成辮子,五官簡單卻擁有富含活力的笑容,再搭配上貼身又尋常的半臂青衫,人偶就像是真人被縮小的模樣,卻被禁錮在不見天日的墓穴裡。
男孩拿起人偶,用力一捏,小股氣流輕拂指間,微風沉呼喊疼,與剛剛的驚呼相同。男孩將人偶翻面,發現人偶背面的「人」字與一小泥孔,接著用指甲將泥孔摳破,拉出塞在裏頭、利用空氣與泥孔製造聲響的皮囊,失去內核支撐的泥人偶很快就在他的手上塌解成數塊碎土。「人」字不再成形,蘊含生氣的臉孔朦朧感淡去,變回指頭大附帶兩個凹槽的泥塊,那些曾是它的眼睛。
男孩拍掉手上的塵土,發現人偶原先的位置附近還有幼兒常玩的蛇布偶與其他玩具。
男孩跨出石棺,馬上感受到陰涼濕冷從衣服上的破洞竄入,好似螞蟻咬上身。他翻起椅子上的短服,卻比自己穿的還小許多,以及那疊衣物下有個鈴鐺與一本書。
「第三號實驗體日誌?」
小巧的字跡清晰工整,乾淨且不拖泥帶水,橫豎轉折間冷硬尖銳,如同岩石的稜角。
男孩皺著眉頭,翻閱第一頁。
嬰兒的吵鬧程度超乎預期,實驗進度一拖再拖,鎮靜是首要課題。
但願哪天我不會失去理智,把他做成盒子。
-中曆七八六年,三月八日
「甚麼盒子?」男孩驚呼。他瀏覽好幾頁、後續內容卻像字典,每一頁大量出現同筆畫而毫不相干的字,除了大量留白的日誌尾頁,上頭僅僅八字,字跡相較之前,略微潦草、急促。
實驗結束,他不是人。
-中曆七八六年,十一月廿四日
他甩手扔掉日誌,彷彿丟髒抹布般。
「反正不是我。」
石室的木門不過是一片卡在石縫中的薄木板,但當男孩雙手搭上時,他遲疑了。
他回頭望向那窩又臭又暖的石棺、地上聊勝於無的玩具、與被他亂扔的衣服。男孩的視線游離在它們之間,直到目光再度落在那本的實驗日誌上。
男孩不再猶豫,推開木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