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風不止靜
「希望見到奶奶時,孫老師可以開心些。」陳承心想。
通往奶奶家的小巷,景色依舊,只是路上多好幾雙腳印,一直延伸到位於盡頭的磚紅色民房,房子健在,從那紗門窗看進去,家裡擺設沒有變動,看來沒有被搬空。
陳承不禁鬆一口氣。
不同的是,奶奶家門口,有位陌生的小女孩正在掃落葉。她比陳承再矮小一點,看來才五六歲,應該正值嬌小可愛的年紀,但她神情萎靡,目光黯淡,掃地掃得十分吃力,掃把在她手裡,看起來高得可怕。
「請問你是誰?」陳承上前詢問。
小女孩低頭不回話,繼續掃地。
「奶奶在家嗎?」陳承再問。
這回女孩頭偏過去,身子縮起來躲著陳承。
「...請問上校的母親在家嗎?」陳承改變稱呼,「奶奶是我自己叫習慣的。」
小女孩微微點頭,嘴巴似乎動了。
陳承疑惑,「你說什麼?」
小女孩說話又小又輕,「你是誰?」
「我是陳承。奶奶去哪了?」
小女孩搖搖頭,沒有說話。
陳承見狀,深深覺得小屁孩不好溝通,「那我先進去等吧。」
小女孩突然邁開腳步,擋在紗窗門前,「....振濤哥哥說、說...說陌生人不能隨便進去。」
「什麼陌生人?你才陌生人。」陳承手叉腰,「我每次來都沒看過你,你是誰?」
「我是羅...李......」
小女孩斗大的眼淚,撲簌簌滑落臉龐,竟是蹲下來哭了。
陳承慌得一批,連忙回頭、用眼神跟孫老師求救。
孫老師開口,「你是上校的養女,對不對?」
陳承認真搜索記憶,想到鋒哥講故事時,曾提過上校為了獲得民眾的支持、與提振難民的信心,收留一位難民營的小女孩。
不會吧?
陳承瞪大眼睛觀察,發現女孩有一點點點面熟,估計是上次跟洪傑去五分山見過面。
她不是當初被2^3問倒的小女孩,但至少是那一群中的某一位。
一個月前,她在自家門口盪鞦韆,身旁一堆同齡朋友;一個月後,她在別人家的門口掃地,身邊沒有認識的人。
陳承回憶湧上。
承想到兩年前,自己離開花蓮的孤兒院,給洪傑領養過來,落腳內湖的第一晚,自己身邊也沒有任何認識的人。
幸好,哨站裡每一個人都很照顧陳承,陳承很快就愛上內湖哨站,慶幸自己離開鳥不生蛋的孤兒院。
收養小女孩出自政治目的,雖然上校一定不會虧待她,但上校在收養她不久後離去。
「就算是她不會二的三次方,也不該叫她陌生人。」陳承心想,「我該怎麼辦呢?」
陳承沒有哄小孩的經驗,因為他就是內湖哨站最小的小孩,但陳承心裡感到古怪,好像洪傑示範過,他知道現在該怎麼做。
陳承也蹲下來,個子縮得跟小女孩一樣小,然後握住她的手。
陳承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等待。
小女孩沒有縮手,掌心給陳承捏著,從哭泣到哽咽,難過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淡、越來越淺、越來越遠......
等她哭完之後,陳承開口,「我不進去了。我在門口等奶奶。掃把給我,我幫你掃地。」
孫老師隨即讓開,退出家門附近的範圍,嘴上掛著淡淡的微笑,陳承也沒客氣,拿起掃把開始幹活,
「我說錯話,我幹伙。」陳承心想。
陳承掃著掃著,發現掃的不止是落葉,還有頑固的泥巴和腳印。
「很多人來找奶奶嗎?或是找李振濤辦公?」陳承心想,「現在他是老大。」
不一會兒,打掃完畢,陳承蹲下身子,接近趴在地上的程度,才跟低頭小女孩目光對視,就算陳承得仰視她。
「我掃完地囉。」
見小女孩沒回應,陳承自顧自說話,「奶奶是最棒的奶奶,我每次來玩都很開心,總希望可以待久一點,所以我很羨慕你能住在奶奶家,希望你開心一點。
我在門口等奶奶,她回來了我再叫你。」
小女孩沒有挪動腳步,但她對陳承眨眼,終於算有反應了。
小女孩開口,「我帶你們去看奶奶。」
在奶奶家的後面院子裡,並立兩個墓碑,一個寫徐家衛 上校,另一個寫章淑芬 夫人。
陳承站在奶奶的墓前,久久不能移步。
小女孩說,「那天晚上,大哥哥們過來找東西,和奶奶吵架,奶奶不小心跌倒,撞到頭。」
「嗯。」陳承回答。
陳承除了嗯,想不到其他回答,仿佛大腦被無形的手按暫停鍵,他只能繼續站在原地,茫茫然。
一秒、兩秒、三秒......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小女孩打破沉默。
「對不起,我是倒楣的孩子。」她接著再次道歉,「對不起。」
「嗯?」陳承回過神來。
「對不起。」小女孩再說一次,說得十分熟練。
「你叫什麼名字?」陳承問。
「......芳芳。」
「芳芳,你是不是從來陽明山後,天天都在說『對不起』?」
「...對。」
「我知道有地方比奶奶家還棒,」陳承綻放笑容,「你要不要來內湖哨站?」
換芳芳茫茫然,一臉不敢相信。
「我們有水、有電、有浴缸,還有好吃的飯菜!」陳承接著說,「而且偷偷告訴你,你千萬不能跟其他人講。我們每個人都有電腦,可以天天上網看卡通,你知道卡通嗎?」
芳芳點頭,「聽大人說過。」
陳承拍拍胸脯,「還可以打遊戲哦,我很聰明,會教你怎麼玩。」
「我可以過去嗎?」芳芳問。
「為什麼不可以?」
陳承回答同時,轉頭看向孫老師,孫老師立刻點頭,表示同意。
「不過你得承擔當姐姐的責任,有小孩子要出生了。」陳承回頭繼續說,「你不能一直說對不起。」
「謝謝。」芳芳稍作猶豫後,回答,「但我想待在這裡,我要在陪振濤哥哥,他也很想奶奶跟上校。」
「好吧,」陳承說,「你可以常常過來玩,如果你不知道路怎麼走,我帶你去。」
「好啊!」
芳芳笑了,陳承第一次看她笑,或說是今天第一次。
簡單聊幾句後,陳承以休息名義,把芳芳趕回屋子裡,稱自己打掃完後院再離開。
看芳芳消失在轉角,陳承思緒飄遠,彷彿想到什麼,又忘記什麼,直到聽見孫老師的聲音。
「她進去了。」孫老師說,「哭出來比較輕鬆,不用勉強自己。」
陳承這才發現,雖然臉上還掛著笑容,但眼睛裡滿滿淚水。
陳承收拾好情緒後,實踐諾言,打理兩個墓碑,結束時,身後的孫老師突然開口。
「我今早的尿液帶血,糞便也是。」他說,「還有頭暈、呼吸不順、心悸,臉上的傷口也感覺還在燒。」
陳承看著孫老師似笑非笑的表情,腦筋打了好幾個結,搞不清楚為什麼孫老師突然坦承病情。
「孫老師......你要在上校的左邊,還是奶奶的右邊?」
孫老師笑聲豪爽,揉著陳承的頭。「我要上校左邊。」
「你嚇到我了!」陳承說,「能不能說好消息?」
「好消息是能撐一段時間。」孫老師說,「我的狀況我很清楚。」
「一段時間是多久?」陳承瞇眼表示懷疑,「你比洪傑更喜歡硬撐。」
「不出意外的話,至少還好幾年。」孫老師說。
陳承鬆一口氣,「你害我說很爛的笑話,我還以為你很難過。乙醇怎麼辦?」
「乙醇就算了,如果公開,會惹麻煩。」孫老師一派輕鬆,「我也沒打算公布在網路上。哼哼,外國人沒把我們當回事,我也不要讓他們日子好過。」
「...對不起。」
「你被芳芳傳染了嗎?」
「我想你很失望。」
「我很失望,但也很高興。失望跟你無關,高興是因為你高興。」
「嗯?」
孫老師彎腰,手搭陳承的肩膀,「知識有沒有力量,取決在誰手上,所以科學有極限。
但教育不一樣,我很自豪我最後這幾年,有你這麼傑出的學生。
乙醇怎麼樣無所謂,我不擔心了。」
「......我只完成手術的後半段。」
孫老師笑容燦爛,「你什麼都不懂,也沒關係,還有很多東西比知識更重要。
我們現在回去,看能不能趕上青青煮晚餐。」
「明天我問洪傑,海狗的腎能不能炒來吃。」陳承說,「吃腎補腎。」
孫老師哈哈大笑,和陳承一同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