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裝的示威遊行

2021/04/28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從臺灣來大陸教書後,曾有朋友碰到我北大學生張博,問龔某情況。張說從前歐陽修是「六一居士」,龔先生則是四一:一口臺腔,一式衣裳,一張白紙,上課只帶一白紙,寫幾行提綱就講。可是講得好,一片文章。
雖是讚美,但顯然「一式衣裳」當時足以為怪。所以有學生寫信來問是不是戲服,也有人以為我是神父。
樂黛雲先生則告訴我:有次湯一介先生要參加個活動,樂先生建議他穿唐裝,湯先生還故意抗議:我又不是龔鵬程!
哈哈,是的,我之裝束甚是簡單,到哪都是唐裝布衫,在文化圈中或稱奇、或稱便、或稱好、或來諮詢。如劉夢溪先生要去日本講學,即曾問我如何備一套唐裝,以便在正式場合穿。
可是,「阿婆三五少年時,也曾東塗西抹來」。我不像屈原那樣「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年輕時,酒旗風暖少年狂,未必不五色斑斕。
最先的講究,跟現在的青少年一樣。因為衣褲都規定了只能穿校服,故在褲管之長、短、大、小、衣領之寬、窄、尖、圓上略使點小心機外,學生嘛,只能在鞋子上爭奇鬥豔。
當年臺灣全力備戰,物資匱乏,沒有現在各種名牌、新款、限量版、明星代言款等等。但只要異於同儕、逃離規定,那就是勝利。所以學校規定大家穿皮鞋,我就愛穿布鞋。現在年輕人最流行的黑白帆布鞋,其實就是我們當年的款式,六十年前老古董矣。
但我不喜歡黑的,喜歡一種頭略尖的白布鞋。打拳時,活動輕捷、便於使出連環鴛鴦穿心腿。每天把它藏在書包裏,進了教室換上,放了學又換回。
等到入了大學,忽然沒有了穿衣的限制,倒麻煩了。衣褲鞋襪全成了問題,不知如何是好。
很多人都是用高中制服,剪去校徽,先頂一學期,然後再徐圖變法。
先是參考校園環境,向學長學習,例如穿長衫。
那是法定禮服,也是抗戰以來的老傳統,男女都用陰丹士林染成的深藍色棉布做長衫和旗袍。長輩們習慣這麼穿,我們受了「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教育的青年,也學著穿。以表示文化認同,不跟穿流行市井服裝者一般見識。
凡校園裏御長衫、抬下巴、高談闊論者,都是這等自以為是的秀異分子,故作魯迅、陳獨秀狀。文史哲科系尤甚。一般還有摺扇等配件:搭配鬍子的,像張大千;啣煙斗的,則似林語堂。
三人行必有我師,我也學將起來。購得一領,穿上,大有劉半農所說:「藍布大衫偏竊喜,笑看猴子沐而冠」之氣象。持了摺扇去擺拍,又自以為是胡適之。不然則請老師把講臺讓出來,由我穿大褂上去開講,過把癮。
但既是秀異分子,自不好同俗人搶澡堂、擠食堂、趕公車、逛地攤。長衫在生活上有其需要矜持、不丟身份處,只能視時地而穿,平日常服仍得另傷腦筋。
而男裝其實難於女裝。色澤有限、款式無多,又沒有時尚流行之指引,或什麼首飾包帽之搭配,而事實上也沒什麼選擇。賣服裝的店家,都只伺候女人,對於男人衣裝,則如飼豬,隨意扔些雜碎餵餵便罷。只有對女士才會像飯店大廚般,殷勤安排菜品、精心烹調。
幸而年輕男子靠的是可揮霍的青春、自以為是的才華、無窮瞎耗的活力,誰需要化妝打扮,像女人般浪費心思?經常光著膀子呢,衣服多麼累贅!
直到碩士畢了業去教書,這才真要考慮穿著的問題。
仍是校園,但須表現有跟學生不同的身份;和老先生們相比,又須顯示後進的謙卑。西裝和中山裝太正式了,平時也穿不住,仍是T恤牛仔褲也不成體統,遂開始穿青年裝。
可是穿青年裝,有點像情治機關調查員或救國團幹部,所以後來又恢復了T恤衫。花的、白的、黑的。有時再套上一件夾克,把袖口拉上半臂。冷靜時,戴上墨鏡,像個坐在不起眼角落裏的打手或殺手。
那些年,在文壇上闖蕩,頗有殺氣。既呼朋引伴,嘯聚山林;也到處寫文章修理人,開會,更以得罪人為樂。飛揚跋扈,不知為誰雄。服裝,剛好就符合了我江湖人似的氣質。
有人以為我有衝勁、能開拓,故推薦我去了政府機關,跟著真正的「大佬」幹。這才正式穿起西裝來。
西裝是我們的標配,整天都得穿,故是常服。出外則又是官服,代表政府的體面,所以也不能亂穿。
可是,你知道的,現代女裝,不管哪種款式都要貼身,勾勒胸型、收緊腰身、肩袖緊束,衣服成了一層華麗的皮,纏裹在軀體上。女人愛這樣,因為通常意不在衣,只想炫耀身材。男裝也這樣卻受不了,首先是悶,單調。其次是拘束,裏面有合體的襯衫、中間有鉗束脖子的領帶、外有墊肩及扯緊手臂的袖子。把人拘起來,一如官場之拘束靈魂。
我草莽氣未除,對此不免適應不良、應對不謹。
有次竟然穿著半臂花T恤就去開行政院院會了。新聞局長大驚,說:「你這……哎,什麼時候開會都能這麼穿就好了。」我沒聽出他話中有話,還暗自得意。結果會場果然只適合穿西裝,我這短衫根本擋不住寒,差點打起噴嚏來。而且,下午就發了通告:以後不准奇裝異服。
馬英九兄知道我的脾氣,安慰我說平時隨便穿無妨,放件西裝在辦公室,屆時一搭即可。
隨手搭容易,可是西裝更難的是選擇。選擇什麼場合穿什麼,其實很有講究。有次穿了件西裝,自以為很精神,結果英九兄很奇怪我怎麼穿著獵裝來上班。
原來西裝看起來都一樣,可是內中頗有區別,跟女人穿旗袍似的。官太太、上流名媛、大家閨秀、學生小清新、酒店招待服務員、妓女,可能都穿旗袍,但剪裁和格式各各不同。不懂的,自以為美,別人則竊笑不已。
西裝,有些是中產階級穿的,有些適合貴族和正式場合,有的還要搭配燕尾服。有的適合輕運動,有的則是平民日常。我們未嘗深入西方文化圈,所以經常渾淪不清、自以為帥。
同事們的西裝都請師傅量身做,我只胡亂買。這當然常不合適,是以我也想好好做幾套。
但後來發現這也不是訂做就能解決的。西裝本是配合西方人體型及審美而設計的,中國難得有幾個人穿得好看,都和西式模特兒身上搭件旗袍差不多。尤其我辦大學時期,經常出訪,穿西裝既旅行不便,跟老外站在一起又容易自慚形穢。因此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雖久,想想還是回歸漢服為妙。
有次在紐約,要與哥倫比亞大學校長會晤,而行李延誤,無法穿西裝。擬陪我去的夏志清教授本來很著急,後見我穿著唐衫來,才鬆了口氣,操著他的蘇州口音說:「民族服裝嘛,都是可以滴!」
是呀,唐裝和長衫都是極容易收拾,出外又什麼場合都適宜的。放下袖子是斯文人,可參加國宴,擼起來則可和下里巴人搏感情。民族服裝,在國外,更具有文化符號學的意義,極具辨識度,也很容易受人尊重。比邯鄲學步,效法歐美人士西裝領帶、袖扣馬甲的,可要簡單大方得多了。
我曾在一篇文章裏提到當年熊式一在英國排演《王寶川》時,連續四天,約好的女主角都是來了一天就拒演了。因為熊先生比較矮小,演員有點看不起他。後有人建議他穿長袍,果然因此留住了第五位女主角。而此後熊先生便一直穿著長袍。
熊先生和林語堂先生是近代在海外傳播中國文化之雙璧。林先生臺北故居之闢為紀念館,是我主持的,故我也對林先生在海外之一襲長衫知之甚詳。⏤⏤這樣的事例知道得越多,就越理直氣壯地穿著唐裝長袍到處跑。
可是在大陸這麼穿,倒常有人以為怪了。
曾有少女穿漢服逛商場,群眾以為是和服,暴起追打。女孩子逃進女廁所了還不放過,硬逼人家把衣裙脫了,拿出來放火燒掉才解氣。
傳統文化斷層,服飾尤甚,所以才會這樣。我所在的文教圈雖然略好些,但穿傳統服裝,仍會碰到各種不理解。有次去開會,我說剛下飛機,從機場過來。于丹在旁,即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問:「就穿這樣,在機場?」另一次,到了會場,王志遠兄告訴我:上午議程在人民大會堂,我穿唐裝,不讓進,說是奇裝異服;幸好你沒來,否則更不讓你進。
一個社會,怎麼就混到了把自家服裝都當成了奇裝異服的地步?
幸而風氣漸移,春開不遠。
因為受日本動畫、漫畫、遊戲影響的青少年已經成長起來了。二次元(Two dimensions)架空、假想的虛擬世界,變成了生活之日常,他們也熱衷參與大規模的角色扮演(Cosplay)活動。扮成中世紀美女貴婦,和假裝是動畫片中的人物同樣受歡迎。
同時,日本還有「洛麗塔文化」。他們把14歲以下的女孩統稱為「洛麗塔代」;並將「洛麗塔」作為成熟女人對青澀女孩的向往的標簽,紛紛以電影《下妻物語》裏的宮廷娃娃作為標準來打扮自己。
這種文化,跟Cosplay等青少年次文化結合後,先影響港臺,接著風行於大陸。等到Cosplay歐洲中世紀宮廷佳人和洛麗塔少女,已成熟套之後,穿個古裝,Cosplay唐宋佳麗、大觀園十二金釵,豈不順理成章,更顯華彩?
剛好,這時服裝時尚界也開始出現了「中國風」的探求。
中國風,是歐洲十七十八世紀的流行,影響著歐洲人的生活方式和器用,服裝之面料、圖案、紋飾、花色、式樣等都大量吸收中國元素。但晚清,中國「同治中興」開始學西方以後,西方也就漸漸轉向,從日本學得他們所要的東方元素,自1875年以後,開啟了現代服裝的新紀元。
自此,中國人食衣住行反而都努力學西方,穿上西方發展出來的現代服裝,出現了我前面所說:以傳統服裝為奇裝異服的現象。
但二十世紀末期,中國經濟重新崛起,世界服裝界的眼光也再度關注回中國,中國風作品又在時尚界設計界翻紅。國內的紡織業、設計界,想建立中國服裝品牌的時機乃漸漸到來。
相關機構和企業,在企業變革、網絡營銷、跟風學習西方設計與時尚服裝之外,亦不能不開始探討文化與服裝的關係,回頭去了解傳統服裝、研究中國服裝的體系和樣式,希望能找到新路。
畢竟,全球化的時代,各民族的同質性越來越大,若不能顯示自己的特殊性,就「泯然眾人矣」,故生存之道只能是發揚其傳統文化特性。
這種新的時代形勢和需要,自然也帶動了民族文化的復興。
例如我在臺灣時,臺灣固然也每年祭孔,但年輕人Cosplay,我和臺北市政府也Cosplay。在市府大廳演戲,由我扮演孔子,教誨一眾弟子。然後孔子誕辰祭孔儀式結束後,還要利用祭臺,我來導演一場正式的儒學講會。官員和群眾禮樂陶冶之後,皆席地坐聽之。
後來我在都江堰等地辦孔廟、在杭州等處辦書院,可說都是這活動的延伸。著古衣冠、復原古禮、鑽研古樂,鏗鏘揖讓,吉軍賓嘉,祭如神在,好不熱鬧。在演禮演戲之中,傳統文化的許多內容也就逐次恢復了。
你說這是復古嗎?當然是的,恢復了不少。但只是復古嗎?不,主要是呼應時代的需求、探索全球化時代我們自己的定位、也參與了新漢服的設計。
其中,有些古風不可能恢復,也不會有人去恢復。例如唐宋人男男女女都要簪花,簪到「菊花須插滿頭歸」、彷彿一棵樹的地步。雖也好看,就至今無人提倡。凡提出來的,都有現實上的指向。
像現在的大學生畢業袍,其實原是西方修道院的修士袍。西方大學,是由教會修道院發展來的,故這樣穿很合理;我們也模仿他們這樣穿,卻實在莫名其妙。我在辦大學時,曾經另行設計了一套。後來江蘇師範大學的畢業典禮,也讓師生及教育部官員,男的穿朱子深衣、女的穿曲裾。這就都是批判現實的托古改制。
而且「深衣」是個複雜的問題。它以「被體深邃」得名,但只知是衣和裳在腰間縫合,而其款式其實已不可知,所以朱子、黃宗羲、江永、戴震等等乃至日本儒者考證復原,聚訟了上千年。
現在依考古所得,認為深衣是採用繞襟裹身的方式穿著。由於緊繞身軀,衣內雖然會再穿裙或絝(不連襠的褲子),但在外觀上並不明顯,可能只在衣身最下擺露出一點裙緣而已。
但這樣穿,現代人會覺得很麻煩,所以漢服運動者多半採取朱子的復原款。
而這樣的深衣可以做為典禮的禮服嗎?那又未必。因為只是古代諸侯﹑大夫的家居便服,到唐朝仍只是朝服、祭服的中衣,還不是禮服。庶人百姓錢少、階級低,才會以此為禮服。但像婚禮,就仍要「男著衣裳,女穿深衣」。
可見真要復古是很難的,會陷入無盡的「學術」泥潭裏,繼續聚訟。大家只要心知其意就好,不必糾纏細節。因為我們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吵架,而是借此為故國招魂、同時也為我們的時代做點有民族文化意義的創造。
這樣說,穿個衣服又竟有絕大的意義,感覺跟披上鎧甲要上戰場似的。
對呀,也沒必要如此!穿衣吃飯,自然為要。以上說的只是「民族、身份、年齡、場合、角色不同,著裝自然不同」這個道理而已。我自己以這種自然自在的方式穿衣,也不願勉強別人。
因為不同民族、身份、年齡、場合、角色穿不同的服裝,實質上就是演戲。都是為了適合劇情的假扮,人卻還是那個人。不會因戴了王冠,身上就能放光,但王冠仍然每個國王都要戴。天地大舞臺,服裝從來不是為了實用的。
所以現在各地都辦漢服節就甚好。節日是特殊的日子,反日常。例如平常上班工作,節日就可放假、休息、玩樂。可用理性彰顯日神精神,找回自我;也可迸發酒神精神,放縱自我。現在的漢服節,就處於這樣一個地位。既屬於時代潮流新勢力之一環,又是異端、遊戲與玩樂。遊園、遊湖、遊街、遊玩、化妝、擺拍、自拍、花枝招展、花團錦簇,而亦演禮亦作樂,亦投壺、鄉飲酒,並濡染茶道花道香道射道等等。將來能否「技近於道」雖不可知,現在卻已可得浮生之樂了。
人類從狩獵時代、農耕時代、工業時代、資本時代、資訊時代,漸漸就要走入遊戲時代,漢服節或許就是一個入口。
因此,五月一日我將在陝西漢中「興漢聖境」主持漢服文化節,先玩將起來。五一是國際勞動節,所以我們要用遊戲精神來調劑它。很多人不知道,這一天還是國際示威遊行日(International Workers' Day或者May Day)。因而我們也要來一場服裝的遊行示威,脫我工作服,著我舊時裳,給世界一點顏色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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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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