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饑餓在風景

2021/06/09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人們常問:「出門旅遊,你都在玩些什麽?」哇,這問題委實問得不輕,就像有人愛問「旅遊的目的是什麽」一樣。
我回答過很多次,但似乎次次都不一樣。老實說,不同的處境,教我自然地答出當時最令提問者聽得進去的答案。我會說:「我去西安,想看看終南山的山腳,也可一去香積寺,更可走遠些去凈業寺,但不用去法門寺。我去巴黎,最樂意在各街區晃走,穿梭在樓宇、樹與河道之間,那是舉世最美的一種叫『城市』的東西。」
他們問:「你不吃嗎?」我答:「固然我也吃,但絕不會搭飛機去吃。」故即使巴黎被人盛讚食物豐美,我從沒為了吃而去到巴黎。甚至我從來沒在巴黎吃到什麽太驚艷的東西,何者?乃我太花心思在那種可稱作「風景」的東西上了。
什麽叫風景?我想是一種令你感到順眼的狀態。
隨著年齒漸增,我知道遇到順眼的人或地方或事情愈发難得,也愈加珍稀,我出門旅行,皆是在找這些。
去黃山,固然是為風景;去上海,固不為黃浦江,也為另外的風景,像沿著法租界長墻散步,耳聽著老人操滬語談家常於我似熟悉又似遠隔。即使上海已少去,我每次去皆不忘找取我可以消受的風景,於是下榻的位置頗要緊。我昔年常謂的上海佳處“華山路以東、陜西路以西、靜安寺以南、建國路以北”這四條路圍起的區域仍有效。
十多年前,一個朋友為了去京都看貝聿銘設計的Miho美術館,組織了一個團,但第一晚下榻在機場旁的飯店,哪兒也不能去,什麽也看不到,次日天亮打開門窗啥也沒有,這便是教人最不知如何是好的旅遊。
前幾天受邀到台灣宜蘭住了一晚,那民宿叫「若輕」,在冬山河畔,次晨起床,見遠天烏雲一滾又一滾,烏雲下綠樹在強風中搖曳,便馬上出去一走。20分鐘途程,一輛汽車也沒看到,農家的菜園一畦接著一畦,這是何等的家園,我說的風景,絕對是指這樁。
幾星期前在馬來西亞,待了19天,其中有三天在蘭卡威島,住在真浪海灘西北角一家民宿。民宿走出,有一河,過小橋,便不遠處抵海灘的北端,向南望,有五公里長的海灘盡收眼底,卻又不必與最喧囂的酒吧人群太過接近,自己全擁無盡的沙灘美景。離開沙灘,自民宿步行五六分鐘,便是有名的Bon Ton Resort,可以吃飯、喝酒、啜咖啡,同時欣賞幾十間自全國遷拆過來的馬來木造古宅,愉悅無比。更有意思的,是它的人景。當然,老外居多,卻皆是修養甚好、舉止不俗的西洋紳士淑女。
我即使在自己住的城市,也天天起床後出門,為了看看外間一切或許新鮮的東西。這莫非也像旅行。哪怕在台北的東區,有時突然餓了,我連吃一碗面也樂意進一家白瓷碗碟盛裝擔擔面、紅油抄手的老店,像「美景」,以求在哄哄鬧鬧的氣氛中獲取那份順眼的風景。
旅行有時如同看報,令人不悅的標題,最好速速翻過。原本你在襄陽路逛,不料街景糟糕,不妨快快換到汾陽路。
旅行的最高訣竅,在於懂得適時移動。
它也像交朋友。沒意思的人,真不想多聽他們瞎扯。我們說旅行、旅行,其實是逃開那些圍繞在你身邊頗稱得上陳腔濫調的學校校長、老師、同學、公司的主任、科長、秘書,樓下的管理員,開車的司機,以及太多太多你已經認識多年卻不想閱讀欣賞的諸多臉孔。
也因此我們奔赴遠方。那里連耳中所聽也是陌生的語言。
我已不算是常需逃離遠方的那種人,乃我不上班,無所謂煩於公司、累於同事。但真要說有絕對的自由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看來猶做不到。
自由,多麽難的一種境界,它還包涵不少的好奇心、求知欲,與極多極多的不計較,正因為好奇與求知的逐漸降低,我已少於旅行而僅多於晃蕩罷了。這也像無心細看大部頭的書,只好多翻閱各類小書雜著了。為什麽?為了哪怕是零星片面的小風景也。
這就是我所以常去台灣東部的因由。那里人少、路長、海很大、山很多,充滿著不陳腔濫調的教人眼睛容得下的太多東西,這就是我要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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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國治
舒國治
舒國治,散文家,一九五二年生於臺北,先習電影,後注心思於文學。遊記中擅寫庶民風土、讀書遊藝、吃飯睡覺、道途覽勝,有時更及電影與武俠。文體自成一格,文白相間,出版有《門外漢的京都》、《臺北小吃札記》、《水城臺北》等著作。現以專題《理想的下午2020》在方格子展開全新寫作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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