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相遇

2021/07/10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我覺得我是外星人。」喇叭蔡滿臉通紅地對著我說。
「電影ET裡面那隻?」
「不是那種來跟地球人做朋友的,是會鑽進人體內,最後從胸膛啪一聲鑽出來的那種。」喇叭蔡誇張地把雙臂向外張開。
喇叭蔡是我大學的室友,記得剛上大學時,大家都還不熟,他逢人就說他前世是個台籍日本軍官,日軍戰敗後有很多寶藏來不及運回日本,他現在還清楚記得那些寶藏的位置,找了一群人要跟他去山裡挖(當然我也是其中一位),記得那天一行人拿著圓鍬和鏟子,跟著喇叭蔡在深坑的山裡面跟他挖了個滿頭大汗,結果啥屁都沒挖到,自那天起就大家都開始叫他「喇叭蔡」,然後在生科系三年級的某一天,他忽然喊著生科系沒前途之類的話後就跑去考警大,沒想到還真的讓他考上,畢業後先在派出所當個一線三星的小警員,最近才剛調升為副局長,但喇叭蔡依舊當初那個喇叭蔡。
「副局長來,敬你一杯。」我說。
「敬征服地球。」喇叭蔡舉起手中的酒杯。
征服地球?
酒杯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正當我覺得差不多要離開時,有個女人走了進來,她穿著白色細肩帶小可愛,拼布圖樣的帆布鞋,她環顧四周,最後選擇坐在吧檯的角落,在這色調灰暗慵懶的酒吧裡,她的出現帶給人一種反差的新鮮感。
「就在今晚,我的女神竟然出現了。」我拍了拍旁邊已經在打呼的喇叭蔡說:「祝我好運。」便向著吧檯走去。
「昀希,好久不見,沒想到會在這見到妳。」
「你是?」女子側著頭說:「喔,我懂了,不過這招也太遜了吧。」
「是真的很像啊,好吧,我承認,仔細看還是有點不一樣。」
「嗯?」女子說。
「拜託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拉了拉衣領說:「你好,有個朋友教我,來酒吧一定要跟最有氣質的女生打個招呼。」
「還不錯。」女子說:「不過你一定跟很多女生都這麼說。」
「沒有喔,今晚我只對妳說,我叫杜進。」
「那最有氣質的女生通常會在酒吧做什麼呢?」
「讓人請她一杯?」
「我是周盼」女子答道,然後舉起手對著酒保說「啤酒,謝謝。」,一股淡淡且熟悉的味道隨著她擺手而飄盪過來。
「威士忌加冰,」我說「第一次而來嗎?」
「恩,不過剛剛的一切卻讓我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好像我曾經來過一樣。」
「那真是值得慶祝,對吧?」
「值得慶祝?」
「慶祝兩個熟悉的陌生人再度相逢啊。」
「沒錯,這的確值得慶祝。」周盼微笑地說。

床頭手機一直在震動著,我伸手往床頭胡亂抓了一通,幾次失敗後總算拿到手機,一接通就聽到喇叭蔡在那頭大喊說:「也太不夠意思了,昨晚就把我一個人丟在那。」
「報告副局長,小的下次不敢了。」
「賣鬧,等等要是我老婆打給你,就說我在你家喝整晚。」
「還用這理由,不怕嫂子真的哪天跑來我家?」
「她就愛鑽牛角尖,有些事她敢想,我還不敢做。」
「抱歉拉,改天讓我請你一頓好的。」
「不用不用,她打來,你別說溜嘴就好,先這樣,我們等等還要去產檢。」
「了解,我家喝整晚,不說別的。」,掛掉電話,我翻身看著躺在旁邊的周盼,陽光灑在她佈滿雀斑的臉龐,我把手伸向她,將一縷落在她眼睛上的頭髮撫開。
「你要請誰?」周盼半瞇著眼問。
「一個怕老婆的朋友。」
「為什麼會怕老婆?不是因為愛著對方才結為夫妻的嗎?」
「或許就是因為太愛老婆,怕失去她,所以才會有著恐懼的心。」我摸著周盼的臉,輕輕地抬起她的下巴。
「那你呢?你會怕我嗎?」
「會。」,此時房間內只剩下相吻的兩人。

有一天晚上喇叭蔡緊張兮兮地來找我,一進門就把幾張照片跟剪報攤在桌上,指著其中一張泛黃的剪報跟我說「你看你看。」
我慢慢念著剪報的標題「柴山失蹤3日,8歲小童尋獲。」
「照片照片,你看照片。」喇叭蔡接連點著剪報說。
照片裡有個小男孩全身被毛巾包住,由救難人員擁護著準備踏上救護車,照片裡人很多,每個人都專注於自己眼前的事物,但只有小男孩的眼神像是狩獵的老虎般銳利地盯著鏡頭。
喇叭蔡說「那小男生就是我,你再看看這張。」,另一張照片則是個小男孩專心看著放在他前面的生日蛋糕,鼓起雙頰,準備吹蠟燭的樣子。
「8歲生日?」我說「你發育真的不錯。」。
喇叭蔡翻了個白眼後對我說「眼睛,你看看照片裡我的眼睛。」
我仔細的比較兩張照片,發覺新聞剪報中,小男孩的眼睛是藍色的,但是吹蠟燭的小男孩眼睛卻是棕色的。
「生日那張照片是我失蹤前一個禮拜拍的。」喇叭蔡說。
「所以你想說?」
「一定是外星人趁我在山裡失蹤時,變成我的樣子,所以在你眼前的是個外星人。」喇叭蔡語調高揚地說。
「你眼睛現在是棕色的啊。」
「因為外星人變形成另外一個人時,需要時間,隨時間會越變越完整,越變越像,你看新聞剪報裡的我,不單眼睛顏色不一樣,也比較瘦小。」
「那記憶呢?假如你是外星人變的,你應該不記得失蹤前的任何事吧?可是剛剛你還清楚的指出那張你8歲生日的照片。」
「記憶就更不可靠了。」喇叭蔡說「想想你真的記得小時後照片裡面的一切細節嗎?還是靠著父母的描述以及自己的想像,產生了一種我好像記得的感覺。」
「假設你說的都對,那你變成林志玲給我看?」我說。
「沒辦法。」
「那是因為你就是喇叭蔡,不是什麼會變形的外星人。」
「可是那眼睛顏色。」喇叭蔡越說越小聲
「別再胡思亂想了。」我說「眼睛變色可能單純是因為當時拍攝光線的關係,比較瘦則是因為你獨自在山裡面待了三天啊,任何人三天不吃東西都會變瘦的好嗎。」
喇叭蔡聽完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躺在沙發上,我倒了兩杯高粱,遞了一杯給他後就剝起我的花生。
「我跟周盼要結婚了,她是個特別的女孩。」
喇叭蔡沒有回應,他只是靜靜的看著我剝花生看得出神,過了一會,他好像忽然想到什麼,跳起來往門口走去,邊走邊喃喃自語的說「如果我是外星人,那原本的我呢?」。

在婚禮上,我牽著周盼跟高中同學敬酒時,同學都說周盼很像我們大同高中的女神,16班的陳昀希,大夥敬酒時還女神、女神的大喊著,當晚,周盼背對著我坐在梳妝台前,正拿著卸妝棉一點一點的把臉上的妝擦掉,她邊擦邊問說「真的長得跟我很像嗎?陳昀希。」,
「還好,他們有點誇大了,今天累嗎?」
「老公,那你有陳昀希的照片嗎?,我想要看看你們的女神。」
「沒有耶,又不熟。」,
「畢冊總有吧,我等等自己找來看。」
「好啦,我幫你拿。」我跑去房間翻了翻,總算找到畢業後就再沒打開過的高中畢業紀念冊,我緊張的拿出夾在裡面的一疊信,
「那是什麼?」,我太專注於尋找畢冊,都沒發現周盼已經卸好妝,一身居家服的站在我身後,正當我匆忙的想把信收起來時,周盼卻早一步從我手裡抽走,我輕叫一聲,但已來不及阻止,只見她一封一封的開始讀著,表情也越念越沉重。
最後她捏緊手中的信,幽幽地說「原來我不過是個替代品,那個你初戀情人陳昀希的替代品。」,然後一言不發的往房間外走去。
我低著頭拉住她的手說「周盼,聽我解釋。」
「解釋!在我們的新婚之夜你才想到要解釋,直到今天透過你的同學,我才知道我很像你的初戀女友,然後如果我沒發現這些信的話,你是不是就不需要也不想解釋了。」她氣憤的把信丟在我身上,轉身離開,看著撒落一地的信,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沒立刻追上去,反而蹲下撿起皺皺的信,一張張小心的攤平後折起,夾進畢冊裡。直到厚重的關門聲才再度把我拉回現實,我一邊心裡咒罵著自己那優柔寡斷的個性,一邊拿起鑰匙往門口跑去。但命運似乎在懲罰我的猶豫不決,就在新婚之夜,周盼離開了我們的家,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半夜忽然睡不著,起身打開床頭燈,打算看點書,轉頭發現雙人床空著的另一半,我才意識到周盼已經離開三天了。在她離家那晚,我打了很多通電話,但都轉到語音信箱,隔天她只傳個簡短訊息說「在朋友家,想靜一靜。」,之後不管我再傳什麼訊息她都已讀不回。
忽然電話響起,螢幕顯示著「喇叭蔡」,電話那頭喇叭蔡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他一劈頭就跟我說新聞報導柴山發現無名白骨,初步研判大約是八、九歲的小男童。然後就一口咬定說那白骨一定是以前的他,只要他跟無名白骨的DNA比對結果一致的話。那就代表在八歲那年,他早已經死在柴山裡,現在的他肯定是某種外星生物,複製還是八歲的喇叭蔡其細胞內的DNA後,再逐漸分裂變形而成。
然而因為細胞在分裂時,為保護DNA在分裂時的完整性,每個DNA的尾端會有一段重複的基因序列,也就是所謂的端粒,確保每一次DNA分裂不會出錯。但端粒會隨著DNA每一次的分裂而逐漸減短,當端粒消耗殆盡時,此時細胞將無法繼續分裂而開始凋亡機制,而由細胞組成的個體也將進入名為死亡的終點。講到最後,喇叭蔡竟然在電話裡開始啜泣,邊哭邊說最近常常沒有原因的感到疲累,像是身體在對他發出警訊,提醒某種變化正在發生,他推測為了生存,外星生物會在個體老化前亦及細胞沒有辦法繼續分裂前,尋找下一個宿主,複製新宿主的DNA,然後慢慢地變成新宿主的樣子。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事,現在的喇叭蔡將不會存在,默默的消失在這世界上,什麼也不會留下,而他那懷孕的老婆將會著急地四處尋找,但卻永遠不會知道真相,想到這些他就不敢回家,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她老婆,電話裡只剩下喇叭蔡的啜泣聲。
我看著臥房牆上周盼與我的婚紗照,照片裡周盼摟著我的腰,在白色的吉野櫻下,我兩相視而笑。當時拍照時站在假的吉野櫻樹下,我心裡還想說站在這些假花、假樹假背景前真的可以拍出好照片嗎?沒想到只要人物的表情自然,場景竟然也跟著變得真實,然後人物跟場景的互相映襯造就出一張好照片。我忽然很想念照片裡周盼的微笑,淺淺淡淡的,但卻讓人充滿活力。我對喇叭蔡說「回家吧!不管你是誰,對你老婆而言你永遠是那個愛他的老公不是嗎?別想太多,回家吧!至少你還有一個在等你的老婆不是嗎?」,掛上電話,我在心裡暗暗下了個決定,我要去把離家的周盼找回來。我抓起車鑰匙,穿起外套往門口走去,當我一開門,周盼正站在門口,她一臉驚訝地望向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我衝上前抱緊她說「對不起,還有,歡迎回家。」一開始在我懷裡緊繃著的周盼也慢慢放鬆,最後她雙手輕輕抱著我小聲地說「恩,我回來了。」

傍晚我開著車,行駛在蜿蜒的狹窄山路上,一個轉彎後你以為等著你的是一條筆直平緩的道路,但往往得到的卻是另一個轉彎,然後人們就在慢慢地沉浸在連續不停的彎路當中,被找不到終點的絕望包圍,周盼坐在副駕駛座側著頭靠在門上,眼神望向窗外,車內只剩低沉的空調運轉聲,為了化解車內無聊氣氛我試著開口,
「我有一個老朋友,竟然說自己是外星人,然後哭著說不敢回家面對老婆。」
「你羨慕嗎?」
「什麼?」
「她有個老婆在等著他面對不是嗎?」
「我現在也有了啊。」我伸手拍了拍周盼的腿。
「那時你有等到她嗎?在信裡提到你們打算一起遠走高飛的那晚。」
「沒有,我坐在長椅上等到天亮,原本以為她反悔了,後來才知道她父母把她送出國了,我怎樣也無法連繫上她。」
「那我呢?那晚我離開時,你為什麼沒有追我?」周盼幽幽地説。
「那些信讓我想起很多事,然後就一時猶豫了。」
「那些事,你還忘不掉嗎?」
「以前忘不掉,但現在對我來說,都已經過去了。」
「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沒有辦法...」我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但我只知道,在我下定決心要把你找回家那天,你就出現在家門口」
周盼把頭輕靠在我的肩上說「其實那晚我在家門口站了很久,也猶豫很久,正當要離開時,你忽然出現抱緊我,那時我就覺得我應該無法離開了。」,這時眼前的道路忽然變得開闊平緩,「我們下山了。」,我看到周盼露出微笑,就如同那天在櫻花樹下。

房間內,我躺在床上漫無目的按著遙控器,此時我的手機響起,喇叭蔡打來說
「杜進,你前一陣子要我幫你找的陳昀希,找是找到了,不過人已經死了。」
「怎麼死的,算了,已經不重要了。」
「大約一年前死於細菌感染導致的全身器官衰竭。」
「喇叭蔡,謝謝你。」
「我才要謝謝你,半夜聽我這中年男子胡言亂語,之前跟你提到DNA的比對結果出來了,因白骨年代太久遠,所以採集到的DNA無效,無法進行比對,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女兒今早出生,當我在手術室外看到那雙小手及小腳隨著哭聲而奮力揮舞時,才發覺我之前的擔心是多麼愚蠢,總之,我女兒超可愛的,你一定要來看看。」
聽到喇叭蔡女兒出生的事,讓我想起大學時的一堂課,那時台上的教授講解著人類生命由帶有X或Y染色體的精細胞與卵細胞相遇開始,染色體內攜帶了像是藍圖般的DNA引導發展出人類的各項特徵,從智商到瞳孔顏色,我們的一切,都可以歸功於某一段,或是數段DNA交互作用的成果。
還記得當初號稱擁有前世記憶的喇叭蔡舉手問教授說「要是有人失去體內所有的DNA會怎麼樣?」。
只見教授推了推眼鏡,露出一副這問題很有趣的表情說「他體重會降低,準確地來說會少150公克,然後因為細胞內沒有DNA,所以無法進行分裂。而人體最常進行分裂的細胞,除了毛囊細胞、胃黏膜細胞外還有骨隨內負責製造血球的細胞,所以就像化療一樣,失去體內所有DNA的人一開始可能會開始掉頭髮、嘔吐,然後因白血球數量降低導致免疫力降低,到最後免疫系統連普通細菌都檔不住時,那個人會因為細菌全身感染而死亡。」,
想著教授在課堂上的話,不知怎麼地讓我想起之前喇叭蔡嘗試證明自己是外星人的那套理論,要是外星生物不是複製宿主的DNA到自己體內而是奪取宿主的DNA呢?真的是因為年代太久而無法採集到DNA嗎?被奪取體內所有DNA的宿主又將會如何呢?昀希去年過世,同一年剛好就在酒吧裡認識了周盼,兩人的長相又一模一樣,這會是巧合嗎?總覺得我被喇叭蔡影響,也開始胡思亂想。
正當我在床上想得出神,「你要去看誰?」周盼從後抱著我問說
「一個老朋友的女兒」
「他一定很愛老婆對吧?」
「或許吧,是愛是怕我不知道」
「小孩不是相愛的兩人結合後產生的結果嗎?」
「也有不相愛的」
「那我們呢?我們會有自己的小孩嗎?」
「請問你是?我們相愛嗎?」我摸著周盼的臉問說
她側著頭,想了想,微笑地說「我是你的女神啊。」
我愣了一下,「對啊,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女神。」
「那,杜進,我們相愛嗎?」
我毫不猶豫的吻上周盼的雙唇,因為我知道這是老天給我的第二次機會,一個能讓我彌補年輕時錯過的第一次,至於其它的事一點也不重要,我一點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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