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天空下著大雨,不遠處景行廳的前廊,人們在那裡躲雨,大舅忙進忙出,一會調整放在入口的相片位置,一會詢問司儀等下的流程,嘉偉坐在椅子上閉目養身,最近他睡得不好,沒日沒夜的生活讓他難以招架,直到今天早上五點的鬧鐘響起,竟然讓他有種總算到頭了的感覺。
「該準備了。」妻子慧琪拍了拍嘉偉的肩膀說。
抬起頭他才發現,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仔細看看妻子的臉。他和妻子是透過親戚介紹認識的,隨著兩人也到了適婚年齡,交往沒多久就結婚,因為爸爸跟隨著國民政府撤退來臺,而且在嘉偉很小的時候就因為意外過世,所以結婚那天就像今天一樣,就只有媽媽那邊的親戚到場。外公、外婆、大舅、舅媽、大叔、大叔母、小叔、小叔母,還有一堆表哥表弟表姊表妹們。婚宴上,大家都笑得很開心,媽媽也是。婚後嘉偉和慧琪因為年齡的關係,老人家有意無意就嚷著想要抱孫子,嘉偉原本想要順其自然,但努力個幾年,都沒消沒息。看著媳婦那平坦的肚子,媽媽也逐漸著急起來,四處找人打聽求子偏方,那一陣子,老婆慧琪除了喝了一堆調身體的中藥外,床頭和枕頭底下,也放滿了一堆廟裡求回來的求子符咒。夫妻兩也有到醫院去做了一堆檢查,什麼抽血、陰道超音波及子宮輸卵管攝影,也配合醫生開始打排卵針,取卵做試管,補充黃體素,但隨著一次又一次期待的落空,媽媽也漸漸不再提孫子的事了,親朋好友間起時,她也總是笑笑地回說「年輕人過得快樂最重要,重點是我媳婦對我很好,爬山時看我走得慢,總是陪我一起慢慢走慢慢聊,還幫我設定那個Line,我生日還會送我禮物,一點也不向我那老實的兒子,你考他我生日幾號,他搞不好還答不上來呢。所以啊,我就像多了個女兒了,孫子就隨緣吧。」,那段日子嘉偉也常常帶著老婆跟媽四處走走,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是媽生前最後一段清楚的時光,因為沒多久,媽就病倒了。
家偉挪了挪屁股,法會持續進行中,現在正好念到「佛說阿彌陀經」,帶領的師傅念著:「有世界名曰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上有樓閣。亦以金銀琉璃玻璃車磲赤珠瑪瑙而嚴飾之。池中蓮花。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舍利弗。極樂國土。成就如是功德莊嚴。」。
「這跟本是極樂世界的旅遊廣告吧」家偉心想,嘴角不禁上揚,隨即好像發現這樣有點失禮,又再度將眉頭皺起來。
「不知道媽現在住得如何,應該比老家好吧」家偉心裡想著。
媽因為在診所記不起自己的住址與名子,然後伴隨著劇烈頭痛送到醫院,醫生檢查因為腦瘤壓迫到神經,緊急開了第一次刀,順利取出腫瘤,但過沒幾個月,腫瘤復發,半夜送去緊急手術,命雖然是救回來了,但媽也變了個人,語言邏輯像小朋友一樣,僅能表達簡短的字句,還非常的黏嘉偉,有時還會無緣無故地大聲喊叫,某次媽在半夜驚醒,大喊著嘉偉的名子,家偉趕快進房安撫,媽緊緊抱著嘉偉嘴裡不停喃喃自語地說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之後媽三不五時就會跟嘉偉說他要回家,花了一番功夫才明白媽嘴裡說的家,是指他小時候生活過的老家。但老家隨著外公在附近蓋了棟新房子後就已經被當作倉庫用很久了,裡面長滿了蜘蛛網,滿屋子的灰塵,但嘉偉實在凹不過媽的要求,請舅舅們幫忙,一起將老家清了一間乾淨的房間出來,請了幾天假,把媽帶回去,雖然無法從表情上看出來媽是否開心,但至少他住進老家之後,晚上驚醒的次數倒是變少了。第一天搬進去時,嘉偉推著媽去找住在老家附近的外公外婆,兩老80多歲,身體還很硬朗,只是行動有點慢,一起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曬著太陽,外公外婆就像在跟小朋友說話的跟著自己的大女兒聊著以前的事,媽也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回。回程路上嘉偉問媽明天還要來嗎,媽只是點點頭,嘉偉又問:「那剛剛你在跟誰聊天」,「我不知道,」然後媽用力點了點頭後說「但他們對我很好。」
俗話說白髮人不送黑髮人,所有就只有嘉偉跟老婆慧琪兩個人送媽最後一程,火化完在撿骨的時候,嘉偉看著一片片白花花的骨頭,忽然想起那天媽第一次生病住院的情景,那時的媽除了反應有點慢之外,講話的邏輯及記憶都還算清楚,也都還記得來看病的親戚們,大家還有說有笑的。但是在訪客都走了之後,媽才跟嘉偉表明自己有點害怕腫瘤再復發,也希望可以走的時候能安心走,不想要受到太多不必要的折磨。嘉偉當下只是拍了拍媽的手要她別想太多,專心休養然後出院,一切都會沒事的。然後向廁所走去,路過隔壁床,此時隔壁床一直拉起的窗簾竟然是開著,想必是看護出去買什麼東西吧。嘉偉這才看到隔壁床上躺著一個人,那人右半臉,像是被壓路機輾過一樣,非常的扁平,從頭皮到額頭到眼皮,整個凹陷但很平整的攤開著,看樣子是頭蓋骨被取下後,裡面某部分的腦也被取走,僅留著一張薄薄地頭皮。牆上掛著機器發出規律地逼逼聲才讓人意識到,躺在那床上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某個充氣充到一半的人型娃娃。
「準備好了嗎?」慧琪搖了搖嘉偉的肩膀說「在幹嘛呢?可以開始了。」
「恩,我只是在想,」嘉偉一邊將大片的骨頭先放到骨灰罈內,一邊說「不知道醫生當初將媽的那片頭蓋骨收去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