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曉雲絮百,月輪淡薄星無一。
柔和的晨光透過窗櫺照入室內,碎成好些塊形狀不一的光斑,驅散了滿室幽暗。絲絲冷意伴著鳥啼而來,獨坐於床畔的月白色身影抬起頭,望向光影的雙眼微微瞇起,似乎有些不適應窗外光亮。
月兒努力提起精神,卻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她已有數夜不曾好眠,辛勤地守在慕無徵身旁,就像過往那些歲月一樣,安靜,沉默,等待慕無徵甦醒,再度踏上路途。
距離劍居主人一掌突襲已過了三天,慕無徵體內不受壓制而爆發流竄的暗勁,在經歷這段時日的靜養,也漸漸趨於平緩,沉重的內傷甚至還有轉好紓解的跡象。
然而,或許是慕無徵積疾多時,即便傷勢穩定下來,身體出於自我保護機制,他依舊昏迷未曾醒來。
這樣也好。月兒心想,收回目光轉頭望向慕無徵平靜的側臉,疲倦的臉龐上露出一抹安心的笑意。如果不是劍居主人突然出手,月兒真不知道她的慕哥哥究竟什麼時候才願意稍停腳步,好好治療、疏通體內沉積已久的內傷,而非把身體搞得更加糟糕。
一年奔波,幾回爭勝,是該好好歇息了。
即便這段時間不會太長。
至於劍居主人動手的理由,月兒這幾日靜思,自然有了七八分的推論。最主要的原因,想必還是慕無徵太過自以為是,太過……踐踏葬劍居的鑄兵!
雛鋒六刃乃是秦無端耗費數個月心血才完成的作品,如今看來,成果雖然不盡如人意,但也非是能夠隨意糟蹋的俗兵凡鐵。以劍居主人眼力與見識,如何看不出來,慕無徵身上傷勢絕非一朝一夕積累而成,身負葬劍居鑄品,竟還敢以傷疲之身駕馭,慕無徵如此傲慢舉動,焉能將雛鋒劍威力盡數發揮,反倒令雛鋒六刃提早步向毀壞崩解一途。
此等行徑,秦無端如何視而不見,如何不小施懲戒?
或許是劍居主人尚未消氣,又或許是有其他原由,這三天來秦無端未曾關心過慕無徵狀況,反倒是蝴蝶來了好幾回,要月兒同她玩耍去,不要理會慕無徵這個「壞東西」。
一陣輕靈且熟悉的腳步聲傳來,駐足於門房之外,對方並沒有敲門,逕自排闥走了進來。
月兒循聲朝門口望去,提起精神說道:「妳起的真早呀,蝴蝶。」
來的人正是蝴蝶,也只有她才會理所當然地將客房當成自個房間,不論規矩,隨意進出。
「我也想賴床嘛。」蝴蝶將房門帶上,端著早膳走向前來。她及肩的頭髮今天扎成一條小巧辮子,隨著腳步在身後晃呀晃的,十分可愛。
她逕自拉了張椅子坐在月兒隔壁,雙手抓著托盤置於膝上,不滿地說道:「可是跟爹爹不一樣,娘親太嚴厲了,都不讓我多睡一些,總說什麼『一日之計在於晨』,可爹爹時常睡到天昏地暗,也沒看娘親掀他被子過。」
月兒苦笑道:「想來錦瑟夫人也是為了蝴蝶妳好。」
如果劍居主人知道寶貝女兒四處揭他短板,不知道會如何作想?
「我才不知道呢。」
蝴蝶嘟著嘴說,可見著托盤上精緻的包子,肚子裡的脾氣一掃而空。她從盤子上拿起一顆遞給月兒,開心地說:「看在甜餡兒包子的份上,我就不跟娘計較啦……咦,月姊姊又沒睡好?」
她皺起眉頭,月兒臉上的疲憊神色相較於昨天,還要更濃重許多,連她這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都看得出來。
「不要緊的。」月兒搖了搖頭,接過包子,轉過話題道:「這些天多謝妳替我準備膳食了。」
這三天來她忙著照顧慕無徵,有時總錯過用膳時間,還是多虧了蝴蝶幫忙,才不至於先把自己搞垮,累倒在慕無徵身邊。
「小事小事。」蝴蝶擺了擺手,理所應當地說道:「只要月姐姐丟下這個壞東西,跟我一同去後山玩耍就好。」
終究是小孩子心性,蝴蝶前言不接後語,話題跳來轉去的。
月兒輕輕撫摸她的頭髮,無奈回答道:「抱歉,蝴蝶這個要求我不能答應。」
蝴蝶不高興地哼了幾聲,用力搖頭,短辮毛筆似的在空中胡亂揮灑,撥亂了一室微光。「月姐姐久久才來葬劍居一道,每次都不肯跟蝴蝶玩耍,這個壞東西到底哪裡比蝴蝶好了。」她瞥了一眼昏迷的慕無徵,賭氣說道。
月兒沒有想要跟蝴蝶爭辯的意思,也知道沒有辦法簡單地跟她說清道明,卻知道如何安撫小蝴蝶。月兒拿起托盤上最大顆的包子,遞到蝴蝶面前晃呀晃。
就像是見著胡蘿蔔的小兔子,蝴蝶飛快伸手搶下包子,喜孜孜地吃了起來,精巧小臉沾滿了紅豆做成的餡料。
月兒笑著欣賞眼前溫馨的畫面,如此悠閒放鬆的時刻,究竟有多久未曾感受到了呢?她無聲地嘆了口氣,開始品嘗手上的早膳,不願再讓自己細想下去。
奈何現實總是事與願違。
月兒越不願意去在乎眼前的寧靜,深藏心底的渴望越發清晰浮現──她忽然很懷念,慕無徵尚未出道之前,她與他,以及他的師父卓無豔,三人隱居山間村落,不受江湖叨擾的平淡時光。
那時的生活十分簡單,卓無豔授武,慕無徵練劍,月兒則是陪伴不離,日升月落,寒來暑盡,未有江湖的詭譎風波打擾,亦無隱於幕後的暗計排布等待。直至那一天,慕無徵劍藝初成,告別恩師,開始了挑戰江湖的不歸路,一切終於漸生變化。
她轉過身去,好不教蝴蝶看見此刻動搖的神情。
不過離開一年而已,為何那些日子卻是好遠好遠了?
月兒試著壓下心中念想。在那個人決定將她留在無痕劍傳人身邊之時,月兒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只要慕無徵手中利劍未曾放下,暮雲之巔一朝沒有結果,未來路上必然顛簸不平,過往歲月如何回去?
不曾想到的是,慕無徵出道不過一年,便有人暗中編排事端針對,霞姑死訊傳遍江湖想必只是開端,無奈敵暗我明,對方目的仍舊隱於霧中,她縱然想替慕無徵做些什麼,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獨自煩惱。
「月姐姐是怎麼了?」蝴蝶見月兒低垂著頭,疑惑地問。
月兒迴過身來,搖了搖頭說:「我沒事,沒事。」這話說得十分勉強。
蝴蝶歪著頭,沒有出言詢問,拿起第二顆大包子咬了起來。
或許是為了擺脫無能為力的苦惱,抑或是對於過往的緬懷,甚至是抝不過小姑娘不願她難過這種理由,終於在用完早膳不久,月兒答應了蝴蝶長久以來的要求,決定隨蝴蝶外出走走散心。
離開客房前,月兒沾溼絲質手巾,仔細地替慕無徵擦淨臉龐,整理好衣襟。慕無徵原先微蹙而顯得淡漠的眉目,此刻也因難得安穩而平撫舒展,不帶半分森冷銳意,彷彿回到了作為普通人的曾經。然而,他一身破損的衣袍,兀自訴說著一步江湖無盡期的殘酷,怎容輕易擺脫?
月兒搖了搖頭,輕輕地帶上房門,獨留他於滿室晨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