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藺飄渺把定主意,郎逸之抽出別在身後的長劍,忽然朝他拋去。
「接好。」
藺飄渺下意識就要飛身下樓,定睛一看,來的只是長劍,而非劍招,他才收起腳步,伸手接劍。
「這是什麼意思?」
郎逸之看向藺飄渺,難得語重心長說道:「藺飄渺,從此刻起,《蒼雲變》和擁劍,一併交與你了!」
藺飄渺瞪著眼睛傻在原地,呆了半晌才說道:「喂!你這也太隨便了吧。」
郎逸之沒有理他,逕自回到一開始站的位置,俯視西來樓底。
藺飄渺看著手中長劍,搔了搔頭髮,想著:「現在劍在我手裡,看你怎麼偷襲」,於是默默來到師尊身旁,一同望下樓底。
一名三十餘歲的西域婦人,帶著一名十多歲的女孩,幫客人繫在馬廄的馬匹餵食添水。
沉默片刻,藺飄渺開口問道:「師尊,都過這麼久了,為什麼現在才要我去中原赴約?」
「兩百年來,《蒼雲變》與《無痕劍》已經錯過太多次,再錯過這次,恐怕再沒有了結的一天。」郎逸之把話說得很輕淺含糊。
藺飄渺皺眉,卻聽出了關鍵,疑惑道:「再錯過這次──難道我去中原就一定能在暮雲山遇到《無痕劍》傳人?」
「對。」郎逸之說道。
藺飄渺嘖了一聲,轉而問道:「難道你就不怕我死在中原回不來了?」
郎逸之用下巴努了努下方女孩,灑脫一笑,「怕什麼,還有你師妹在呢。」
「果真是狼心狼肺的狼師,別人的孩子死不完啊!」
藺飄渺氣呼呼地罵了幾句,忽然驚覺道:「等一下,你居然連自己的女兒都想害!我還不幫師娘教訓教訓你!」
話音方落,藺飄渺沒來得及抽劍恐嚇,郎逸之先一步逮著徒弟情緒破綻,一條鞭腿直掃對方背部,一舉將藺飄渺踢下西來樓。
郎逸之望著徒兒墜下身影,搖了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一千七百五十二次。記住教訓,時刻警惕,更別忘了劍上胡楊之志。」
……
數日後。
西來樓外,哈蘭善一邊查看駱駝狀況,一邊檢查檢查是不是還有缺漏的物件,尼雅則是光明正大地站在門口,觀看樓內情形。
只聽藺飄渺唉聲嘆氣,不住抱怨道:「我的好師娘欸,我是去中原尋敵手練劍赴約的,妳準備的行囊裡也塞太多東西了吧?要是壓垮了駱駝,我還不被哈蘭善大叔打死,直接棄屍沙漠?衣物帶幾套就夠了,這件毯子這麼新,還是留著給小師妹吧,還有這些鍋碗瓢盆,人家比我們專業,我帶著也沒用啊……」
他一邊說一邊撿,行囊裡最後只留了幾套衣服跟幾袋水囊。
鄯姨擔憂道:「這樣真的夠?中原路遠,多些準備多幾分保障。」
「夠,絕對夠,不夠我臉皮厚點跟尼雅討就是了。」藺飄渺一個頭兩個大,連忙拒絕道。
「隨他吧。」坐在一旁的郎逸之忽然開口。
鄯姨猶豫了一下,終於妥協。
藺飄渺將擁劍橫在身後,拿起行囊,望向師尊,問道:「沒什麼要說了?」
郎逸之說了聲有,正色說道:「管好你的劍。」
藺飄渺右手拍了拍劍柄,說道:「不相信你徒弟的劍術?」
郎逸之搖了搖頭,「你知道我的意思。」
藺飄渺笑了笑,回了句知道啦,朝尼雅走去。
身後忽然又傳來郎逸之的聲音。
「胡楊之志。」
藺飄渺頭也不回,應聲道:「千年不壞!」
§
藺飄渺睜開眼睛,忽然醒了過來。
他嘗試再度入睡,可是經由葡萄酒刺激過的意識卻越發清醒,完全尋不著一絲睡意,於是挺身坐起,抬頭仰望夜空。
只見頭頂如絹夜色,綴有一輪清冷明月,薄雲流動,半遮半掩,布上又散撒萬點繁星,閃閃爍爍,似有千言萬語,盡向人間。
耳邊傳來稀微風聲與柴火燒裂聲,篝火漸弱的火勢隨風搖晃,周圍陰影亦隨之不安搖曳,煞是悽涼。
藺飄渺收回目光,環視周圍胡楊古木愣愣出神,思緒兀自陷溺在離開西來樓前,師徒間最後一段對話。
──胡楊之志,千年不壞。
過了片刻,他終於回過神來,默默穿上皮靴,離開簡陋睡榻,替篝火添了些柴薪。
藺飄渺轉頭看向哈蘭善睡處,輕聲說道:「睡不著,我去走走。」
哈蘭善多年行商,早已習慣露宿荒漠,更養成了不輸習武之人的警覺性,藺飄渺知道,自己這點動靜肯定驚動對方了。
果然,羊毛毛毯底下伸出一隻手揮啊揮,彷彿在叫他哪邊涼快哪邊去。
藺飄渺先是幫尼雅蓋好毛毯,隨後將擁劍橫在身後,往營地外走去。
沉重的腳步印在沙上,迤邐而行,漫無目的。
難得失眠,難得夢見師尊。
藺飄渺到現在還是搞不明白,為什麼師尊可以那般篤定,只要他去往中原,就一定能了結懸而未決的暮雲之戰呢?
而且,要是他真的碰見《無痕劍》傳人,對方卻是正值壯年,甚至已過知天之年的江湖前輩、用劍老手,無論功力、見識、經驗,遠非他這個年輕小夥子得以相比,這樣還比個葡萄?不如直接棄劍換改拚酒算了……
不是藺飄渺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而是實在太過不爽狼師隨便幾句話,自己就真乖乖拎著劍往中原去了。說到底,他當初應該多掙扎幾下,至少也要讓郎逸之同行;如果對手不是老前輩,而是同齡之人,再讓他這個後生晚輩上場也不遲啊。
總歸來說,就是藺飄渺看不慣狼師安穩地待在西來樓,而自己居然得黃沙萬里,省喝省吃,白天跟黃沙較勁,半夜睡不著還在這邊東想西想,根本有病!
藺飄渺胡亂想著有的沒的,在月下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隔日清晨,簡單用過早膳的哈蘭善三人,牽引駱駝,繼續踏上通往嘉峪關的旅程。
依舊走在隊伍尾端的藺飄渺,腳步拖沓,不時打著哈欠,眼睛都揉得發紅了。
尼雅刻意放慢腳步,來到青梅竹馬身邊,柔聲關心道:「藺大哥,你昨晚沒睡好啊?」
藺飄渺又打了個哈欠,含糊不清說道:「是啊,半夜睡不著,只好找頭野獸幫妳做帽子,可惜沒碰到半頭。」
尼雅撇了撇嘴,顯然不信。
只是,瞧他這般難受,她看了也不開心,於是又光明正大從哈蘭善眼皮底下,拿了瓶葡萄酒遞給藺飄渺。
藺飄渺覺得頭疼,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別怕,有我在!」尼雅拍了拍豐滿的胸脯。
哈蘭善偷偷瞪了藺飄渺一眼,礙於女兒顏面,只能咬牙切齒,不好發作!
藺飄渺嘆了口氣,想是「都得罪一次了,還怕罪加一等嗎?」,心一橫,揭開封泥,喝它便是!
葡萄酒入喉,酒氣上沖,醺暖醺暖,他倒是覺得好多了,就是覺得有些熱。
尼雅瞧了瞧他滿足的神色,旋即將目光放在他橫在身後的長劍上。自從離開西來樓迄今,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藺飄渺將劍橫在身後,不然之前都是擱放在駱駝上,就算帶著也是拿在手上。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此改變,心底隱隱有不安之感。
「藺大哥,你會回來嗎?」憋了好一會,尼雅仍是忍不住問道。
藺飄渺轉頭看向她,疑惑道:「怎麼突然問這個?」
尼雅躲開對方目光,瞧著不遠處的沙丘說道:「聽說中原繁華無比,說不定你一去就不想回來了。」
「書上寫的?」
「是啊。」
藺飄渺搖了搖頭,「就跟妳說別信這些有的沒的。西來樓畢竟是我的家,哪有放著家不回去的道理?」
「可是,中原也是你的家啊,而且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中原的青山綠水?」尼雅還是沒有看他,伸手指著遙遠的前方。
好遠好遠,遠得看不見那方陌生景色。
藺飄渺又搖了搖頭,解釋道:「我父親是中原人沒錯,可自從與母親成婚,定居沙漠,又生下了我,就再也沒回去過啦。況且妳也知道我父母死的早,給狼師收養當徒弟後,就一直住在西來樓,根本無從得知中原哪裡是家鄉啊。」
頓了頓,他順著尼雅所指,望向陌生的遠方,接著說道:「青山綠水我好奇是好奇,不過看過了,就當看過了,家一定是得回去的。」
「真的?」尼雅轉過頭來,終於迎上他的目光。
藺飄渺唉了一聲,「騙妳我有什麼好處。」
「那我們拉勾。」尼雅向他伸出手。
「拉什麼?」
藺飄渺盯著她的小拇指。
「拉勾啊,一種中原人做約定的方式。」尼雅比手畫腳解釋著。
「又是書上學的?」藺飄渺無奈地說。
「對啊。」尼雅點頭。
「我說妳啊,什麼都好,就是不肯學些正經的玩意兒,讀些有的沒的窮擔心,遲早被書上騙去。」藺飄渺嘆氣道。
「無聊啊,不看書不然要做什麼?」
這話聽得哈蘭善腳步一頓,險些跌倒。
藺飄渺沒注意到,扳手指數道:「嗯,我想想……跟師娘學怎麼釀酒啊,跟師尊學怎麼鬥沙賊啊,陪我那小師妹玩也可以……總之,讀書太無聊了。」
「是嗎……」尼雅沉默片刻,忽然又問道:「那藺大哥,你去中原後會忘記……忘記父親跟我嗎?」
藺飄渺瞇著眼睛,認真說道:「只要能活著,就不會忘記。」
「感覺你在敷衍我啊。」尼雅一臉狐疑。
「妳忘了,我是一名劍客。劍客的話就像手中的劍,千年不壞!」藺飄渺用了拍了拍身後劍柄。
這一瞬間,他身上終於綻放少年郎當有的青春自信,天上豔陽,也為此遜色不少。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