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之三

對於父親，總有太多的牽絆可以敍述。他的病，他的一生。去台北唸專科的時候，談了場戀愛，是那種絶對不會也不可能有結果的戀情。雖然當時的男友，一心想要跟我走一輩子，帶著他的女兒，以及那時尚未結束的婚姻。他陪著我，一起探視父親，也會為坐在輪椅上的父親，為他那已沒什麼知覺的雙腿按摩；當時的男友，是個溫柔的好情人，也是個看似可以走下去的人。父親說著，＂妳們還不能一起過夜，不能睡在一起。＂彷彿怕我像姐姐一般，懷了孩子就隨便嫁了。我說謊回應著父親，＂沒有，都沒有睡在一起啦。＂那個時候的自己，做著自己小小的生意，那個男人，在我畢業後，為了我開了一家服飾店，二十五歲的時候，當了個年輕的老闆娘。生意平平，偶爾還不錯。但卻漸漸感覺失去自由。可以打平店租，還可以偶爾小旅行。卻不開心，每天要開著自己買來的二手車，開店，收店，補貨，陳貨。其實，當時的父親是開心的。因為小女兒，從跟朋友擺地攤，到開店，看來似乎過得還可以。然而，老天爺好像看不得我們好一點，他似乎不會這樣就放過我們。

開店半年多後，某個夜裡，男友因為想念，把我叫了過去。我自己開著車，到了那裡，習慣性將手機開機的我。隔天起床時，看見了留言的訊息，開了訊息，說著，＂爸住院了，妳在哪裡？我們在林口長庚醫院。＂原本要四十分鐘路程，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開了二十五分鐘趕到醫院。只見到還在長廊裡等待病房的父親，哥哥，姐姐，還有母親。那個凌晨，父親中風了，起床的母親發現了父親的不對勁，他們趕緊叫了救護車送父親到醫院，我卻不在家，是的，我不在。多少次，我讉責自己的缺席。卻仍舊無法改變些什麼。只能眼睜睜地，靜靜地等著。直到現在，回想起當時，還是會怪著自己，那個夜，為什麼要為了愛情，而沒有待在家裡。還是覺得自己理虧，還是覺得自己對不起父親。竟然沒有在他還清醒的時候，好好說聲，我其實很愛他。

父親這次，病得重了。他住院了三天，都呈現昏迷的狀態。我們輪流守在病房，哥哥直接住在那裡，需要換洗的時候，才回家一趟。我開著車子，帶母親先回家，等著消息，有事再回醫院去。第三天，剛探視完父親的我，帶著母親回家後，看見了日歷才知道，原來那天是母親節啊，怕母親跟我在家，我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她，所以，告訴那段時期病情還算穩定的她，＂走，我帶妳去吃牛排。今天母親節。＂她很開心，很久一段時間沒有牽著她的手一起走走。我們沒有吃什麼高檔的牛排，大概就是我家牛排之類的，我也不復記憶。但是，母親她，好開心。吃得很開心，也笑得很開心，這麼多年，我從沒有，牽著她一起去吃飯；雖曾帶她去看過電影。只要是我們做兒女的帶著她，她都是開心的。吃完晚餐，正離開店門口時，接到哥哥的電話，說著，＂爸爸要急救了，妳們快點過來。＂我跟母親，還來不及回到家，也來不及跟她解釋什麼，直接又開著當年的小藍載著母親，直飆到醫院。姐姐也到了。那個晚上，親戚們都來了。他們離開後，父親又折騰了許久，不斷急救再急救，隔天早上十點多，父親仍舊是離開了，離開這世界，離開我們，離開我。

父親離開前，我們跟他說了很多話語，說著會好好照顧家人，會好好照顧母親的話。之後，他便看似平靜地，就是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的，最後像是聽懂了一樣，在斷氣後，眼角卻流下眼淚。曾聽說，聽覺是人死後，最後消失的感官，所以即便斷氣死亡後，卻還是聽得見。當醫護人員請我們去他耳邊說說話的時候，我看著父親躺在那裡，只覺得他是睡著了吧。不是睡著了而已嗎？我們三兄弟姐妹，輪流跟他說著話。然後，母親看著醫護人員們在拆管線的時候說了，＂爸爸好了，我們可以回家了是嗎？＂我們，頓時，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父親，他是死了，而不是好了。是可以回家了，只是不再是讓母親推著他的輪椅回家，而是橫躺著回去。沒有回到家，而是回到殯儀館。

就另一個層面來說，父親確實是好了。因為，不再有病痛，也不會再有任何的煩惱。他可以，不再每天打電話給姐姐，說著他快死的叨叨碎唸。也不必，再擔心哥哥是不是還在吸安跟壞朋友鬼混；也不必再想，我是不是跟男友在同一張床上過夜。也不必再想，母親是不是還需要去住院。父親的離世，我沒有掉下任何一滴眼淚。大家問，怎麼可以如此冷漠，怎麼可以如此無情。我的反應，其實比任何人都心疼。因為太心疼，我寧可他早點解脫。我寧可他，從以前就不要再為這一家人負責任。走得好啊，怎麼會不好。什麼都可以不必再紛擾，多麼好。那時候的自己，只覺得，早該解脫的軀殼，只留下靈魂又何妨？

我冷靜地，平靜地，處理著父親的後事。然而，卻因為父親不在，在早上七點醒來，刷牙洗臉後，才發覺自己把自己鎖在自己房門外許多次；也因為太堅強，讓來誦經的師傅覺得哥哥是我弟弟。父親不在，少了半夜裡，他痛苦想起身如廁的求救聲。母親其實在父親離開前曾說過，在父親住院前，他要求母親推著輪椅帶他一起去巿場買菜，還指定了母親煮他想吃的菜色。還買了件洋裝送母親，甚至還兩個人各自買了頂情人草帽防曬。年輕時期的他們，孩童時期的我們，處於一種，那樣不安，什麼都可能爆發的狀態。長大了些，搬家後，隨著母親病情穩定些，父親因為第一次住院後需靠著輪椅生活而軟化了些，以為生活可以就這樣平靜些的時候，他倒了，他離開了。帶來的是，我們的失去。他的獲得。他失去了身體，失去了尚在人世間的我們，卻得到了自由的靈魂。我們失去了他，失去了父親；母親失去了他，失去了丈夫。我得到是，二十六年的父女情。得到的是，再也不會有人像他疼愛我的那種愛。

隨著父親的離開，也決定離開當時的男友，也決定什麼都重新開始。整理了店舖，整理了感情。隨著父親的離去，自己的心，好像少了什麼，直到現在，多年後的自己，仍舊，少了什麼。想起父親的次數，少了很多，每年的清明，我們依舊會去看看他。把想說的，累積一年後，一次說清楚。但是我心想，不用多說什麼，他應該也會明白。即使他不在，也不再。他仍舊，是我最愛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