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對我來說,兩個很沈重的字。自己從沒有過的經驗,卻也是個有母親的普通人。說著為何感覺沈重?因為一般人說到母親,都覺得該是偉大的,該要感恩的。我卻複雜了起來。在我的記憶裡,她,只有在我國小三年級前,是位正常的母親。每天,準備著家人們的餐點,上巿場買菜,偶爾接我放學回家。她,有著聽障。父親也定期地帶她回診。後來,終究裝了助聽器。但是,嫌麻煩的母親,聽力最後還是退化到全聾。但她有著神奇的韌性,她竟然可以讀懂我們的台語唇語,然後儘可能跟我們溝通。連上市場買菜她也可以自理,即便她聽不見,但她看得懂數字,當然也更懂得怎麼挑選好食材。說起複雜,是因為她是位精神疾病患者。也就是在自己所謂的國小三年級的某一天的某個晚飯過後,一個原本看似平凡再不過的家庭,因而變調。是命運嗎?也許吧。寫著我的家庭為作文題目時,開頭永遠是我生在一個平凡小康的家庭,家裡有爸爸,媽媽,姐姐,哥哥和我。以為可以平凡長大,但是,走到現在這個年紀,卻沒有平實過。能故的是,說服自己,比起其他,我是幸福平安的了,因為知道強求,也沒辦法換個家庭出生,或是改變自己的血源。
記憶中的正常的母親,很愛家。待在家中的時間,大部份就是做家事,做飯給我們;偶爾也會跟鄰居的媽媽們一起做家庭代工。我記得她會將一件件毛衣,撐在一把椅子上,然後,再用抅針把毛線衣加上色彩及圖案。也很多其他跟裁縫有關的代工,也記得家裡有部老裁縫車,有著踏板,還要手動轉線的那種。曾經跟前男友造訪過位於新竹的眷村博物館,當我再次看見相同的事物,所有兒時的記憶都浮上心頭。母親她會親自買布,然後幫我們量身,照著我們三個兄弟姐妹的尺寸,為我們努力地踩著那台裁縫車,打造出只有我們才有的衣裳。就像現代人講的,不撞衫。母親,把兒時的我,當成小公主舨的打扮。也記得上幼稚園時,每天都將我打扮的很美,小洋裝配上編的整整齊齊的辮子髮型,還有白襪跟娃娃鞋。再不就是她自己親手縫製的套裝,總之,她就是希望她的小女兒是個小公主吧。相反的,我的內心卻住了個愛反骨的孩子。從小我挑食,她跟父親必須拿著碗追著我吃飯。看著奇怪的食材不吃,有著強烈味道的辛香料也不吃,她還是有耐心地慢慢哄著我吃。如果上巿場買菜,遇到我放學時間,便會在校門口看見她牽著父親的腳踏車等著我。小學一年級的我便不用走上將近20分鐘的路程回家;那時候,真的很簡單幸福。
從有記憶來,父親對待母親的方式很大男人。我們是芋頭及蕃薯的家庭。父親透過婚姻介紹所取了母親。每隔三年依照政府的提議,生下了我們三兄弟姐妹。母親很認命地擔任著她身為一位妻子,一位母親的角色。她只不過要求在很冷的天氣裡,想要一台洗衣機或是脫水機,讓她的冬天裡洗著一家子的衣服,手不再因為踫著冷水而凍傷破了皮流著血,父親不允許。還記得,母親想要打電話回嘉義,她的娘家給外婆外公問聲好。家裡那時沒有電話,她牽著我的手,一起走到離家只需三分鐘的用公共電話亭,她播了電話號碼,另一頭的外公外婆大喊著,母親的聽力不好,聽著話筒另一端大吼著,她也聽不明白。我替她回應了幾句,小時候的,台語是聽不明白的。另一次來到這個電話亭,是她在跟父親吵了一架之後,抱著我,流著眼淚,走到那裡。她聽不見自己父母親的安慰,徘徊了約莫三十分鐘,她冷靜之後,又抱著我回到那個可能她覺得心很累的家。她其實是個疼愛孩子的母親。在發病之前。
母親,其實很脆弱。她的內心裡,有多少的委屈,我們從來沒有明白過。也還記得,她其實非常疼愛哥哥,因為重男輕女,她什麼都給哥最好的。吃的,用的,什麼都是。一次,哥躲在房裡,她請他出來吃她準備的點心,哥不願,甚至推了她一把,她站在房門前,又再次被我看見她的傷心與難過。當時年幼的我不懂,只知道向她走去,緊緊抱住她,希望她不要哭泣。她又是哭了那麼一會兒,然後擦乾眼淚,又回到她身為一位人母,人妻的角色。不只是其他家人都對母親理所當然,包括我。她其實書念得不多也不太識字,升上小一的我,為了學寫國字,為了得到老師的奬勵,希望自己可以在作業上取得好的表現。她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地,將作業完成。她一直說我寫得漂亮,但發回的作業本裡,被當時的老師批了一個大大的,紅色的乙下。回到家,當時才小一的我,狠狠地對她發了一頓脾氣,告訴她,以後不要妳幫我寫作業了。當時的自己,一定惡狠狠地傷了她的心,即使到了現在,心中還是有千萬個對不起,想要對當時的母親說。後來,她再沒幫過我,反而變成我教她怎麼認識父親讀的報紙上的字怎麼寫。
漸漸地,她開始有了轉變。在自己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原來就愛漂亮的母親,變了。妝濃了,打扮的風格也變了,連煮飯的口味都不太對勁了。冬天裡,她還是會為自己清理,端著臉盆熱水將手腳臉都擦乾淨。但是,不同的是,她的眼神開始飄向別的地方,開始不那麼專注。她的嘴巴,開始唸著我聽不懂的話語。我觀察著,曾問過姐姐與哥哥,她們有沒有覺得媽變了。他們大概是太後知後覺了,自己只能不斷地一直觀察著自己的母親。原本全家人會一起守在電視前觀看八點檔節目的我們,母親開始,在吃完晚飯後缺席,她說累了,就回房休息。一開始的我們,沒有懷疑。但是,從小敏感的自己,總是覺得母親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在某一個晚上,我們還在看著白蛇傳的時候,廣告時間,我突然站了起來,往母親在的房間望去,看見令自己害怕的景象。她躺著,但是頭卻不斷地左右擺動,彷彿不受控制般地,擺動著。第一次,說服自己,她是在做夢吧。再一次,我再次走向房門口,已經過了十分鐘了,她還是持續著相同的動作。開始感到無限的恐懼,我開始找哥哥一起來觀察,他開始覺得不對,我們討論著。後來,姐姐也加入我們。最終,我們決定跟父親說。
父親打開了房裡的電燈,母親仍舊擺動著她的頭。就像是電影或電視裡曾見過的,那彷彿中邪似的般的不曾停止的動作。父親開始搖著母親,並喚著母親的名字,"訓啊,阿訓啊。"母親沒有回答,只是緊閉著眼,還是左右擺著她的頭。父親叫得更大聲了,也將母親搖晃得更激烈了。母親她,突地張開了眼,笑著。那抺詭異的笑,至今仍讓我覺得毛骨悚然。她突地開始將手套,套在自己手上。然後叫父親幫她拿掉,然後,套上又拿掉,重複了很多次。我們兄弟姐妹三人,全看傻了眼,連家裡當時養的狗狗都開始不斷吠叫。母親,她,病了。她甚至開始脫衣服,然後,叫父親幫她穿上,也是不斷地重複。父親也慌了,連忙找了鄰居來幫忙。但是,從那個晚上之後,我們失去了,那個原本,慈愛跟愛著我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