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夜的吧台陪我聊點閒話

我是去年「逃離」德國的。那是去年疫情剛剛爆發的時候，德國還一片昇平，眾人嘲笑著其他國家的窮極緊張，他們說，那只是個比較嚴重的感冒，無所謂。但是台灣的家人很緊張，一直催我買機票上飛機，其餘來不及收的東西以後再說。但是德國像是住慣了的第二個家，我沒有辦法想像一早醒來不去義大利鄰居咖啡館喝杯濃烈的小咖啡，跟吃不到德式麵包與乳酪的日子。我眷戀這樣的日常，一直拖延到狂歡節，感覺周遭的世界一夕之間起了變化。在街上有人對我吼叫，辱罵黃種人。那是來自其他國家的移民。一般德國人看我的眼神也起了些變化。他們無從知道，我是哪裡來的。此刻他們腦海里的亞洲只剩下了中國，而中國住的都是蝙蝠。
我的直覺告訴我，狂歡節以後一定會爆發大規模疫情，所以最晚要在結束以前離開。我開始打包行李，送走東西，退掉住處，在朋友家寄居，趕快聯絡郵局快遞前來收貨...每天從醒來到夜晚，沒有時間思考，都在忙這些雜事。

我想我的前世，一定也曾經有過豐富的逃難經驗。因為我對這樣的節奏跟步調，並不感覺陌生。也相對迅速地處理完許多雜事，那些美麗的日常也很適當地放開我，它們不再騰出空間讓我留連，因為我不敢再單獨上街購物。

我倉皇地搭上當時還毫無控管的飛機，那不是最後一班，機場跟機艙裡氣氛如常。我心裡想著，最多三個月就能回德國吧！

就這樣過去了一年半，我仍然沒回去。幾箱書還在朋友家的地下室。然後慢慢地，這些書一本一本的跳出來找我。昨天是荀白克的昇華之夜，今天是Kevin Lynch的The image of the city. 一邊讀著歌德，身體裡好像有一種緊繃放鬆了下來。是的，在那裡度過目前年歲的幾乎一半的人生，我能說，那裡的土地化在語言裡，陪伴著我嗎？

擁有第二故鄉的感覺很奇妙，我以為我會一直住下來，從未想過會這樣戲劇性地離開，第一次體會到離開第二故鄉的心情。開始時你覺得你能撐住，畢竟有網路，有視訊，想念朋友就聯絡一下，沒什麼。可是時間過去，凝聚的感覺在心裡生出脈絡，長成一幅地圖。
我總覺得鄉情是帶著起司味道的。濃烈而直白，有一股不由分說的存在感。白天，起司夾在麵包裡頭，夜深了就會剝光麵包皮吃掉，然後赤裸裸地爬出來。

所以，夜晚吃的起司，總是用牙籤在上面安一個葡萄，配著美酒。形成一個安靜的畫面，誰也不擾誰地，看著月牙彎著眼睛，夜晚在杯光裡流逝。

晚安，我的朋友。謝謝你陪我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