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巍峨的城樓籠罩於一片夕陽暮靄之中,久經歲月研磨的磚瓦建築,非但沒有流露淒涼老舊之感,反倒有一股雄渾壯闊的氣勢,昂揚天地之間。
慕無徵穩住背上的月兒,立身古城之下,他卻沒有閒暇心思去品味眼前氛圍。
月兒的病情並不樂觀。
雖然一路上他幾乎沒有歇息,日夜兼程地趕路,仍舊花了一天多的時間,才終於抵達洛陽城城下。
慕無徵跟著入城的人潮緩慢移動,分神去查看月兒狀況,她仍舊是高燒不退,昏迷不醒。不僅如此,半途中他為月兒替換傷藥時,發現是箭簇造成的傷勢太過特殊,她左肩上的傷口遲遲無法癒合,不時有鮮血滲出。
今日進城的百姓眾多,慕無徵花了一些時間,才通過守城士卒檢查,順利進入城內。
慕無徵站在青石板街道,盯著川流不息的人潮,忽有幾分茫然之感。他對於洛陽城中的一切並不熟悉,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踏入過這座古城。
不同於蘇州城是前往葬劍居的必經之地,幾度來回,縱然他未曾留心觀察,對於蘇州城內一切還是一定了解。然而,往返陌桑村的路途,洛陽城通常像是遠天畫卷中的景物,你清楚地知道它在那裡,卻明白不會有機會走入其中。
奈何老天給了這個不得不的機會。
慕無徵輕嘆了一口氣,似要把多日的疲憊呼出體外。
正當他準備邁開步伐融入群眾裡時,一名身披斗篷、頭戴斗笠的布衣男子,忽然阻擋在身前。
男子體格十分魁武,幾乎高出慕無徵一個頭來,健碩的身驅背著夕陽,影子將慕無徵牢牢罩住。
「半生逐名名誤我。」
不給慕無徵反應的機會,男子立刻以兩人可聞的音量,低聲說道。
慕無徵驟然收住腳步,凝神戒備道:「你是誰?」
他怎麼也想不到,那個人傳予自己的詩句,竟會從陌生人的口中聽聞!
「一個來幫助她的人。」男子回道,聲音十分粗曠。他斗笠下的眼神瞥向慕無徵背上之人。
慕無徵不置可否,只是伸向腰際的劍柄。
「看來你不相信我?」男子低頭看著他的手,搖了搖頭,接著說道:「關心則亂,何況在這裡動手,實屬不智。」
「我為什麼要信你?」慕無徵反問道,只是扣著劍柄。
男子輕聲一笑,意有所指道:「光憑那個人給的詩句,還不夠讓你相信我嗎?」
慕無徵瞳孔微縮,十分意外會從男子口中聽見那個人。
「看來你是信了。跟我來吧,這裡始終不是談話的地方,而且她的情況也不容許再拖延!」男子輕鬆的語氣,在提到月兒時忽然轉為嚴峻。
慕無徵皺起眉頭,左手仍舊扣著劍柄。
男子言及的那個人,做事風格始終神鬼莫測,你永遠也猜想不到,那個人行事之間的關聯,以及埋下的後續伏筆。
慕無徵可以確信,那個人傳予他的每一封短籤,籤上詩句都是那個人親自撰寫,除了那個人與收信者,世上再無第三人知曉。
然而,他不久前收到的短籤,現在卻有第三人知道其中內容,再加上官道上經歷的兩次攔路,怎能不教他起疑?
「唉,沒想到你仍在懷疑。」
男子嘆了口氣,解釋道:「放心吧,我不會武功,也絕非你的對手。至於我與那個人的關係,我會向你證明。」
說完,男子便轉身踏入人潮之中。
慕無徵內心雖然躊躇,但是光憑男子提及的那個人,就值得他去信任……畢竟,那個人實在沒有傷害月兒的理由。
心思既定,慕無徵鬆開了劍柄,在男子還沒有被人潮隱沒之前,邁步跟了上去。
男子有意要慕無徵跟隨,腳步始終不快,卻明白慕無徵對他的疑慮,所以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
一開始男子沿著城門前的大道前進,在經過第三處路口時,這才右轉走入巷道內。
隨著他們轉入巷道,人潮明顯有所減少,男子顯然有意避開行人,又轉過幾處街口,逐漸深入行人稀少的巷道,到了後來,狹窄的巷子內除了一前一後的兩人,已經沒有任何行人了。
夕陽幾乎西沉,沒入遠天的暗色山脈,餘暉下,兩人的影子被拉得無比細長。
慕無徵調節著呼吸,壓制多日來累積的疲憊,以備隨時能夠出手。
終於,男子在巷弄盡頭的一處老舊民宅停下腳步。
他背對著慕無徵說道:「如果不放心,取出兵器也無妨。」
男子推開軋軋作響的門扉,走了進去。
慕無徵正有此打算,取下劍柄組合成雛鋒劍,提劍走入民宅內。
這是一棟空宅,屋內半點生活的痕跡也無,卻也不到積塵滿室的地步,似乎定時都有人整理,粗糙的家具表面只沾了輕薄一層的灰塵。
民宅空間並不大,只用簡陋的泥牆做出三處隔間,慕無徵很快在疑似臥房的房間找著了男子。奇怪的是,這臥房竟沒有安窗子,一片昏暗之中,僅憑藉男子手中的火摺子,帶來微弱的火光。
男子聽見慕無徵接近的腳步聲,這才拉開了面前的木櫃,先是在背板的右上及左下各敲了三響,接著在中心處敲了兩響。底板木材的厚度顯然不均勻,他所敲打的三處,發出的聲響並不相同。
信號傳出沒多久,木櫃後方忽然傳來一陣齒輪攪動聲,木櫃隨即往牆面滑入,露出一條纔通人行的暗道。
「裡頭視線不佳,可別誤傷我了。」
男子回頭看了慕無徵一眼,抬步跨入灰磚構築的暗道內。
慕無徵沒有回答,穩住背上的月兒,緩步跟了上去。
兩人進入暗道後,又是一陣齒輪運作聲響,木櫃依著滑軌重新滑出,掩蓋住了祕密通道。
屋外,斜陽已經完全陷入遠山懷抱,原本徘徊在民宅門口的些許餘暉,終究被黑夜吞噬殆盡,留下嘆息般的風聲。
夜晚降臨不久,夜色下走來一道人影,踩著無聲的步伐,駐足於民宅之前。人影望著黑洞洞的門扉,猶疑了片刻,這才步入其中。
不一會兒,那道人影便走了出來。
「人消失了……暗道嗎?」
略顯稚嫩的年輕嗓音低吟著,「跟丟人,這下我可難交代了啊。」年輕人嘀咕了一聲,輕煙似的再度融入黑夜裡。
§
通道先是向下潛入,隨即左彎右拐,出現無數條岔路。男子憑藉著微弱火光,思索也不思索,把定方向,擇路而行,顯然對暗道方位了然於心。
兩人一路無話,單調的腳步聲迴盪於通道之中。
很快地,前方終於出現向上的階梯,暗道便來到了盡頭。
「到了。」
男子推開單扇的朱漆門扉,露出門後燈火通明的景象。
慕無徵跟著男子步出暗道,卻是來到一處布置別致的花園。「這是哪裡?」他低聲問道,看到了數名下人裝扮的男僕快步走近。
「三爺,許仙醫已在臨東閣等候多時。」其中一名身材高挑的僕人畢恭畢敬地說道,緊戒地盯著慕無徵手中長劍。
「很好。」男子滿意地點頭,摘下頭頂的斗笠,脫去斗篷,隨意往僕人身上丟去。
他察覺了僕人眼中的戒備之色,朗聲說道:「不必擔心,他是我的客人。」
慕無徵沒有因此收起雛鋒劍,進而問道:「既請了大夫,人在哪裡?」
男子沒有回答他,反而自顧自地說道:「我是唐三應,你可以同他們一樣,喚我三爺。」
他伸手接過另一位僕人遞上的煙桿,用手上火摺子點燃。
自稱唐三應的男子有著一張國字臉,斜揚的眉毛懸著一雙銅鈴大眼,下頷蓄著濃密的落腮鬍,斗篷底下則是一副剛強建碩的體魄,顧盼之間,整個人流露陽剛自信的氣息。
唐三應吐出一陣白煙,說道:「或者,你也可以學那些庸俗之人,稱我洛陽首富。」
慕無徵不發一語,面無表情地回視唐三應,氣氛頓陷沉寂。
「……我說,你該不會不認識我?」唐三應大感訝異地開口問道。
慕無徵冷聲說道:「帶路。」
「天殺的,竟然有人不認識我!」唐三應摘下嘴裡菸桿,忽然大笑出聲。
笑聲未已,他擺了擺手要慕無徵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