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二）

真的很常在別人的故事裡面學到自己的教訓，比方說：一段感情如果叫你傷懷多於歡笑，一定是錯的，需要及時結束。

比方說：「行動勝於言語」。有些人真的很會講，舌粲蓮花，甜言蜜語，一張嘴巴連樹上的鳥都哄得下來，可是呢，「講就宇宙無敵，做就四肢無力」。漂亮的場面話，美妙的承諾，通通都是空頭支票。

那男人不錯很會講：我愛你，我愛我子，我愛我的家庭，雖然我不愛我老妻但是我們仍是家人，激情不再道義猶存，滿嘴巴的愛愛愛對誰都愛不完～～～林老師咧，聽他在那裡放屁，這種老掉牙的台詞一篇又一篇，像打開水龍頭那樣從他嘴巴裡流出來，可是沒有一句話有真心。

對啦，他會說「我愛你」，而且就像句點一樣每句話的結尾都可以用。但是在他的「我愛你」背後，潛台詞是「可是我不會照顧你，你有病自己去看醫生，你有事自己去處理，我不會在心靈或是經濟上充任你的支柱」，所以說兩句「我愛你」有什麼難的？三個字，一點都不費力。

「我愛你，可是我的家庭優先。」翻譯過來，就是我有空無聊的時候再找你玩玩，其他時間你不要騷擾我。

一開始就跟女友說「我永不會離開我的家庭」，其實也就是說白了，預先為自己卸責，言下之意就是「那妳還要跟我泡就是妳自己的問題了」。

朋友有無學到教訓我不知道，但是旁觀者的我可是上了好大一課。

從超市冰箱裡面拉出大包的薯條，關上冰箱門的時候看到自己，就是二十年前我跟朋友會嘲笑的黃臉婆啊。

果然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已。

二十歲的我們，像剛鍛造出來的劍，鋒芒畢露，銳利而殘忍。看到三十出頭的大姐吃冰淇淋會覺得大驚小怪「喲老女人也吃冰淇淋」，只是沒說出口而已。

那時候覺得被說「像家庭主婦」簡直等於被侮辱，想到結婚忙不迭把臉上所有可以打皺的地方通通皺起來，開什麼玩笑，光想到一輩子只能跟同一個男人睡覺就無聊得想尖叫。

現在搞不好就有二十出頭的小妞看著我一個人在日本餐廳吃午飯，會對自己發誓「老了絕對不要那麼可憐，連吃飯都沒人陪」。

可是二十歲的小妞不會知道，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地把每一口飯吃到嘴，對一個全職母親是多麼珍貴的片刻。無需起立坐下五百次服務小孩，無需忍耐著小孩一口接一口把你想吃的鮪魚酪梨卷吃掉而且厚臉皮的說「可是媽媽的比較好吃」，然後叫你把他的日式炸雞吃掉。一尾新鮮的鹽烤鯖魚，一卷飯跟料恰到好處的壽司，加上一本書，熱騰騰的抹茶喝到杯底還是熱的，比什麼都好。

孤獨不等於寂寞。很多人誤會一個人就等於寂寞，可是被一群錯的人圍繞著我才覺得受罪。

就像年輕的時候，我們也不知道，愛不只是修飾美觀的男女在花前月下你儂我儂，所謂浪漫也不只是鑽石玫瑰花燭光晚餐，每個盡職的家庭主婦都扛著我們年輕的時候無法想像的重擔跟責任。婚姻跟家庭遠比我認知的要珍貴很多。而跟同一個男人睡一輩子，好吧，也不是那麼公事公辦習以為常的無聊。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跟表面上看到的有所差別，從外人的眼光跟角度，永遠只能看到冰山露出水面的一個小角，不管自以為有多麼了解，看到的仍然只是由自己視窗看出去的風景，而人又是那麼願意的只看到自己想看的事情。

如果這是小說，也許應該安排個勵志的結局：女主角後來走出情傷，發憤圖強事業成功，感情上也再接再厲，嫁得更好更風光，揚眉吐氣。在街上看到潦倒的舊情人，一時不察，把他當作乞丐，好心的給了五百塊錢，踏上司機開的賓士，留下悔不當初的男人站在雨中的街道，自慚形穢，看著車子越開越遠。

或是喜劇收場，女主角跟髮妻合作，毀了男人的事業，兩女變成朋友，同時把男人像垃圾一樣丟棄。

也可以是具有「教化意義」的讓女主角換人結婚，發現生不出孩子，受盡婆家折辱。二十年以後，換另外一個小妞介入她的婚姻，嘲笑她「像那種下班還要去買菜的黃臉婆」。以子之道還治彼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初怎麼種，現在就怎麼收......一種鄉土劇式的正義。

可惜人生不是小說，不由得作者這樣編排。

朋友後來再次陷入愛河，換湯不換藥，還是差不多的模式，又是個善於甜言蜜語但是毫無實際的角色。只是這次男人沒有結婚，有女朋友而已。也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有進步。

同樣的抱怨循環往復，換了人，問題的根源還是一樣的，為什麼我這麼好他不愛我，為什麼我比較年輕漂亮他還是回家找他女友/未婚妻/老婆......

煩，換湯不換藥，一天到晚講的是男人，怨的也是男人，更要命的是，還是別人的男人。

已經講過多次，這是條死路不要走，這是個賤男不要愛，有什麼屁用，自以為戀愛中的人們哪裡聽得進去，不賞你兩巴掌罵你嫉妒她「幸福」才有鬼。後來工作忙碌一陣子以後失去聯絡，不再存在于彼此人生的版圖中。也沒有爭執，也沒有不和，她找我幾次我沒有出現，我再找她她亦沒有赴會，然後就無聲無息地散去，像斷了線的風箏，越飛越高，越飛越遠，記憶就像天空中那個小黑點，所剩無幾。

隔了一兩年，最後聽到她的消息，說是結婚了。嫁給誰？不知道。過得好否？沒人聽說。

寫一個故事彷彿是應該要有所啟發，或是含著一點教訓在內的，可是不，有時候，一個故事只是一個故事，而觀者從故事裡面看到的，又往往未必是作者要傳達的。

二十年就這麼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