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怪／陸離

　　有得必有失，反過來概念相同，有失必有得。

　　今天是睡在駕駛座的第五十八天，後座亂得像剛打過仗，不是打砲，我也沒機會有這種奢侈享受，一早四點半……甚至稱不上一早，在一大早之前，四點半左右就被手機鬧鐘叫醒，保溫瓶裡面的水還熱著，倒進沒怎麼洗過、濾掛式咖啡左右撐開的大馬克杯，空腹喝咖啡會肚子痛，塑膠袋裡飯糰還剩兩個，雙倍蔬菜鮪魚和泡菜豬肉，我先拆開鮪魚口味的封膜，一股化學食品味摻雜冰冷腥味衝鼻，噁，有夠不健康，好險我的味蕾只有兩顆，在這種非常時期立了大功，因禍得福。

　　挪動屁股，喝了口咖啡後小心翼翼放回一旁杯架，吞完剩下的海苔與飯，我拉上外套拉鍊，推開車門，夜日交替時分天氣還是冷得令人發抖，車頂鋪滿一顆顆大水珠，昨晚有下雨嗎？昨晚太累了，一樣是半夢半醒但昨晚心神有點失去控制，壓力幾近衝過那條線，超出邊緣，以前就是淺眠的人，但為了做這工作，長時間逼自己習慣也算是有點功效，我的夢支離破碎，淺眠、深眠、快速動眼九十分鐘的三項輪迴壓縮再壓縮，咖啡與茶類都是刀，咖啡更加鋒利一些，但時間一久也會慢慢磨鈍，現在我大多喝黑咖啡，不加糖，濃縮也可以，只不過一次要三杯以上。

　　做這行沒有在管什麼身體健康作息正常的，責任制，像在科技園區裡面一樣，可惜薪水比較少……還是要看當期的銷量啦，有時候獎金也夠飯後多吃兩個貴鬆鬆的哈根打斯，不過這次不一樣，一舉擒獲的話，接下來兩個月好好放鬆，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

　　就快被我抓到把柄了。

　　就快了。

　　我抬頭望向十三樓的邊間陽台，燈亮著，這幾天的這個時候都會是亮的，這時間點開燈是要做什麼哩？可惜窗簾還是拉得緊緊的，我彎腰回駕駛座旁邊拿望遠鏡，對準仰角方位，窗玻璃是開的，出乎我的意料，是為了呼吸清晨的新鮮空氣？都市裡哪來的新鮮空氣？連露水都是酸的。

　　我掏出小筆記本翻到作息表那一面，採二十四小時制，《天黑或天亮之後》最近剛殺青，所以最晚晚上十點半就回來了，他很熟悉我們的生態，回來都會刻意喬裝一番甚至繞路，但畢竟散發出來的氣場氛圍過於耀眼，就算全身包緊緊，旁人也會忍不住多看幾眼。

　　零缺點完美男神，經紀公司是這樣包裝的，沒有整型只是賣點之一，基本上是電影跟電視劇的票房跟銷售保證，出了兩張暢銷專輯，連代言眼鏡這種有條件限制的商品都能瞬間完售造成轟動，破了什麼紀錄，一狗堆人漏夜排隊、黃牛瘋狂哄抬價格、代排接案接到人力短缺，還上了網路新聞的即時熱門榜，大家是壓力太大找不到地方發洩嗎？把精神心靈寄託在一個明星身上真的是健康的現象嗎？

　　這些話可不能隨便跟別人講，即使做這行久了知道這九成九九都是公司包裝出來的，在螢光幕前、攝影機裡依照設定，溫柔暖男型的必須溫良恭儉讓，帥氣浪蕩型的必須大辣辣無所顧忌，有時還會出現刻意唯唯諾諾、看能不能激起目標客群母性本能的……誰又知道一回到家門關起來這些人不會變成家裡最強的拳擊手、超級媽寶或是什麼喪心病狂的瘋狂殺人魔之類的？

　　喝──啊啊！打了個哈欠，頭有點痛，四點四十七，我用鉛筆標註時間，連續三天都差不多這個時間開燈，可能是新的健身菜單，或純粹起床上廁所覺得房間太暗，不，不太可能，昨天的燈開了至少二十六分鐘，前天二十一分，馬桶蹲這麼久需要去看個醫生吧！

　　這再多修飾琢磨一下可以當作新的切入角度，但是目前的素材還不夠多，如果能夠給我多一點……再多一點點就好，稍微露出個袖子啊手肘之類的，頭髮也可以，讓我拍張模糊的照片就可以了。

　　我用外套袖口撥掉車頂水珠，筆記本暫時放著，爬進車裡拿出相機掛上頸部，賞鳥用的長鏡頭，公司裡拿的，這樣一來再遠都拍得到。

　　組好裝備，調整焦距，眼窗對準目標窗口，咦？剛剛有那個黑黑的⋯⋯那是管子嗎？我左手轉動把鏡頭放大，吸了吸鼻子，按下快門。

　　喀擦。

　　有失必有得，反過來概念相同，有得必有失。

　　空調維持在二十三度，我盯著那幾絲線段構成的綠色，就只是盯著，久到連自己也出乎意料，不應該在這時間點醒來的，天還沒全亮，兩點多快三點才躺上床，但現在卻睡意全無，某種錯亂的生理制約，把好好放鬆休息的模式切換成了上工前的身體狀況，我不知道緣故，也不知該從何找起。

　　可能是床太舒服了，像置身雲朵之中，既柔軟又溫暖，但舒服過頭，舒服到身體起了抗拒反應，人就是犯賤，套用在現在的情況下真的是完美體現，或許喝個溫水上個廁所會好一些，雖然前兩天的結果看起來沒什麼用，不試白不試，再躺個兩分鐘就下床。

　　不行，太久了，我有些受不了，雙手插進雲霧堆疊的泥淖之中，努力撐起自己的上半身，右後腰的肌肉緊繃，鍛鍊時做太猛太急，好像有點拉傷，找個時間去按摩？還是算了，越來越不想跟其他人接觸，檯面上的藝人也好，路邊陌生平凡的一般民眾也好，只要碰面就必須先掛上笑容跟「優雅的言行舉止」，累，真的好累，想吐的那種累。

　　跟公司簽的約到底還剩多久才會結束？好像還有三年以上，早就覺得有點撐不下去，但這幾天肩膀上的負擔明顯愈來愈重，像裹了層厚厚膠水黏在皮膚，揮也揮不掉，化也化不開。

　　時間就快到了。

　　我有預感，這是生病的徵兆，最終爆炸降臨的時刻就快到了。

　　掙扎，床墊纏住我的雙手雙腳，當初剛買這張床的時候明明時時刻刻心心念念，一回到家就想癱在上面一整晚，我忽然想起回家路上會經過的滷味攤，很久沒買了，經紀人說以我的身份買路邊攤有失格調，紆尊降貴這種沒人在用的成語都搬出來了，用各種虛假堆疊出來的表象真的代表我的高度跟真實嗎？就算我不承認，但有誰相信我其實不是他們看到的那樣？

　　我是超規格，這我自己知道，所以註定過著跟其他人不一樣的生活，這也是他們一直灌輸給我的，我是他們幻象的體現，我根本就不是我，只是某種集合體……崇拜、狂熱、嫉妒、喜悅、扭曲的組成。

　　零缺點完美男神，我幹你老師。

　　鼻子動刀的事情只有包括醫生在內的兩三個人知道、收過廠商給的錢然後裝作不是業配、號召大家蔬食愛地球，但冰箱冷凍櫃塞了滿滿的5A黑牛，冷氣也二十四小時沒關過、出的書跟插畫都是配合好的槍手先做好的、還有，我根本就不會唱歌。

　　謊話，這些都是謊話。可是社會大眾喜歡，喜歡帥氣的美麗的人，背後如何都無所謂，能在幾乎趨近於零的時間內吸引目光就足夠了，每個人都圍繞著我做著沒有意義的膚淺的白癡事，然後用讚美跟誇獎還有毫無價值的獎項告訴更多的人我多麼完美。

　　我終於起身，想到那個守在我家門口的中年狗仔，像蟾蜍一樣死纏爛打，他沒日沒夜的想要挖出任何一點關於我的東西，好的壞的都無妨，好的也會變成壞的，壞的就轉化成為更壞的，我知道他們，我知道那種工作環境跟要求下的人會變得多可怕，對他們來說我不是人，我是礦山，專產金礦，餵養給他們還有垃圾媒體食糧的金礦山。

　　大燈開關在門邊，我用力拍打，只差沒在白牆上留下污漬與裂縫，光線唰的刺進放大的瞳孔裡，逼得我只好瞇起眼亂走，差點踩翻窗戶旁的新玩具，前幾天送來時就組好了，徹頭徹尾清理了兩次，但還沒玩過，時間還沒到。

　　踩著沒什麼力氣的步伐進到廁所解決生理需求，刻意只用冷水洗了十分鐘的手，眼球的血絲還在，隱形眼鏡戴太久的後遺症，我潑水洗臉，毛巾擦乾，回到寢室裡頭。

　　那架漆黑優雅的怪獸就蹲坐在窗台旁，我掀起窗簾拉開窗戶，夜晚與白日交接時的寒氣傳了進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適合做些什麼，我彎腰抱起將近六公斤的黑色長管，從簾子縫隙伸出窗外。

　　校正，調整望遠鏡焦距，目標清楚明確，位處置高點的優勢在這時完美體現，那頭蟾蜍抱著長鏡頭，蠢蠢欲動，不懷好意之情表露無遺。

　　沒關係，就快要結束了，時間就要到了。

　　拉開保險，上膛，深呼吸，吐氣，然後憋住氣息。

　　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