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方》：緣（2）

　　睜開眼後視線仍模糊朦朧，蝴蝶停在梳妝台邊角，方環似乎真的見到金翠蝶翅撲騰，那是第一個飛入眼眸之物，昨晚就放在那裡嗎？她記憶有些模糊，從軟床墊上掙扎爬起。

　　頭昏腦脹。

　　驚醒前一刻的鬱悶感受像是化進骨頭和表層皮膚之間似的，卡在難以輕易清除的位置，積壓在胸口的那股不舒服使勁搔抓了好幾下也無動於衷，她有些喘不過氣，這次是真的醒過來了？還是仍舊是無數次無助輪迴的一環？口腔裡有股腥臭，有點類似之前拔智齒時的血水氣味，睡前塗在唇上的凡士林絲毫不起作用，乾裂延伸滲進唇齒直抵喉頭，水，她需要喝不只一些的水。

　　踉蹌離開床面，伸手探尋桌上盛著白開水的馬克杯，方環這時才終於有了實感，冷水咕嚕咕嚕穿過喉嚨灌進胃裡，冰冷感受由內而外惹得她一陣寒顫，所以，夢裡的那些是什麼？應該說，那是夢嗎？

　　畫面慢了一些才湧進腦中，她不太想仔細回想，但畫面不受她掌控，就這樣一直來一直來一直來一直來⋯⋯

　　同樣的房內擺設，睜開雙眼起身，左腳尖先點地，再來是右腳，她沒有在床緣多逗留，雙腿打直朝留了一絲縫隙的房間門口走去，門後是通往浴室的廊道，她找不到廊道頂部燈條的開關，卻能在黑暗中清楚辨識周遭景物，堆在兩側的紙箱雜物輪廓清晰，像是無數細碎顆粒構成線條，指引她的前進路線，轉過彎，浴室門沒關，平時方環會在門口腳墊上將人工皮質的室內拖替換成浴室膠鞋，她早遺忘了這件事，不只是鞋，腳底板是否感到冰冷也無關緊要，照理說是要開燈的，可方環的手直直伸向洗手台的水龍頭扭轉，她彷彿聽見水聲嘩啦，抬頭——

　　驚醒與眼皮動作同步，她睜開雙眼起身，同樣的房內擺設，下一件事情是掀開棉被扔至一旁，雙腳一前一後踩踏磁磚地面，照理說會像具木偶呆坐在床邊好一陣子，可身體不允許，腰部以上隨著下肢拖扯直立，跨過室內拖，方環拉開半掩房門，像有條看不見的牽繩繫著頸部輕柔引導，不見牆上電燈開關橘光標記位置，她依然毫無阻礙來到叉路口，前進是廚房，左轉是浴室，同樣都是濃厚的黑，轉彎，浴室頂部的燈光陡然亮起，可她的眼睛眨也不眨，理所當然違背自然法則，伸手扭開水龍頭，她沒有看見水柱湧出，抬頭望向鏡子——

　　睜開眼時天花板似乎有人盯著她看，方環沒有多想，她只是不自覺地感到有些害怕，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身體不聽使喚，像是刻畫在大腦皮質層上的程式編寫，要求她照著同樣模式自床板爬起，同樣的房內擺設，同樣的動作穿過門廊，同樣繞過轉角，頭頂燈罩迸發白光，她轉開水龍頭，抬頭望向鏡子，她——

　　同樣的房內擺設，睜開雙眼起身，方環這次是真心覺得不大對勁，她想起曾有幾次午睡時趴在床上醒都醒不來，眼皮上壓著萬頂重物，她明白自己正在做夢，但怎樣就是無法移動半吋身體的任何部位，是鬼壓床吧？或是某種睡眠癱瘓症，她也想要說服自己這只是正常的生理現象，可是明白原理能拯救陷進這種狀況之中的她嗎？一樣是無法清醒，夢中夢算是另一種鬼壓床嗎？房裡沒有別人，至少雙眼掃視的範圍裡沒有，她也不甚確定，仍然從床邊踉蹌爬起，左腳小拇指似乎掃中身後木床板，預期中的痛感沒有擴散爬上小腿，還在夢中嗎？繞過門廊轉過岔口，浴室內透出的燈光呈一大片長條塊狀落地，入口處迎面而來是半面鏡子，但方環的視線只落在銀色水龍頭上的水痕，她的手掌輕握向右旋去，水柱有如期落下嗎？抬頭望向鏡子，她看——

　　重複，重複，不停的重複，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醒了幾次，接著又需要多少次大同小異的重複她才能掙脫這莫名其妙的輪迴，當初承租這裡的時候房東明明說沒發生什麼事，怎麼會這樣呢？還是她在不經意之間去招誰惹誰了？疑問與煩躁在腦中堆積糾結，可還能怎麼辦？步伐跨出的不疾不徐和焦慮堆積成反比，就像是手腳後頸綁著細鋼線的木偶，有東西在背後在頭頂三尺高的地方操弄著她，此時此刻光線並不重要，聲源也是，疼痛冷熱與否也是，水龍頭湧出的水流依舊，抬頭望向鏡子，她看見了——

　　還能看見什麼？方環轉動腦袋的同時卻也什麼都想不到，這是薛西佛斯還是普羅米修斯？她再次離開床面，連重複次數也索性不再去算，她知道接下來會踏過應是冰冷的走廊磁磚，在闃黑的廊道中果斷直行，接著轉彎進到浴室，點亮應是直鑽眼底的頭頂白光，輕扭水龍頭流出通透冷水，然後呢？結局是什麼？然後她會抬頭望向鏡子，她看見了一雙手——

　　八點零四分。

　　毫無懸念，肯定會遲到的早晨時刻。方環的鬧鐘設計成愈遲按掉便會響得愈恣意張狂的模式，這時尖銳響聲才終於傳進耳裡，截斷那些無止盡湧灌而入的夢中畫面，她從沒聽過這樣巨大的回音在整層樓來回碰撞，指尖胡亂往床頭小桌抓去，可惡，她有點抓不準距離，平時熟悉的位置怎麼突然搆不著了！她又試了幾次才終於關掉鬧鐘，也顧不得邋遢，化妝梳頭什麼的就先免了，方環匆匆抓起披掛在椅背的黑長褲套上，手機呢？手機擺到哪了？手機在⋯⋯手機不知為何掉在床邊地上，她傳了訊息給佳芳，說自己會晚點到，抱歉要等她一下下，總之她會儘速趕到。

　　佳芳人還不錯，這是少數她感到慶幸的事，沒時間確認對方否即時回覆，胡亂擦了臉漱了口穿上外套戴上口罩安全帽，方環跳上機車，趕在頭痛發作前用力扭下把手油門，離吉安的工作室車程起碼二十分鐘，她想起今早老闆說要開會，機車引擎在舊車殼下用力顫抖震動，左彎右拐，工作以外的事情必須都先頂著冷風拋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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