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糖】走在光裡（02）

　　聽說上頭換了個人，醫院裡的空氣稍稍變得不那麼死寂。

　　每個禮拜，不同病房的患者都要分批去會議室觀看影片。影片內容不外乎是帝國拍攝的宣傳片，和閔玧其的童年日常別無二致，大抵都在告訴你帝國多麼偉大、強大、優秀、精良……他們有個大計劃，每個人都是重要的一份子，義無反顧地為此奉獻與犧牲便是至高的光榮。它要讓你為屬於這裡感到驕傲，同時告訴你：省省吧，你不可能逃出去。

　　他們開始實行獎勵計劃，乖乖看影片、其他受認可的良好言行，都能記上優點。這些點數可以換糖果、餅乾之類的小東西，累積多了還能換手帕或一碗肉糜粥，最好的獎品是一塊貨真價實的水煮肉——在這之前最好存些點數換取鹽巴，聽說抹上鹽醃著，肉還能多吃幾天。

　　為了推行這個制度，記點數的權限就落到閔玧其他們手上。獎品都是受管控的，但只要用些方法，多弄點藏在自己身上不是難事。

　　鄭號錫這一房輪的是禮拜六晚上，鄭號錫總是看得認真，很少打瞌睡。要是他不小心開始打盹，閔玧其就會經過他的椅子，不經意地輕刮他的背脊，鄭號錫總會渾身一顫、徹底清醒。

　　儘管鄭號錫表現良好，他從不拿那些點數換東西。

　　閔玧其偶爾會偷偷把藏好的糖塞到鄭號錫手裡，鄭號錫總是會露出欣喜的表情。

　　鄭號錫相當珍惜那些糖，總是等到有了下一顆，才會拆開糖果紙含在嘴裡。他吃糖時笑得好幸福，就像傳說中春暖花開的樣子；當晚入睡的表情看起來也格外安詳，又像很久以前秋天的夜裡，一輪滿月映於乾淨的湖面，風吹過、一片落葉在湖心帶起了漣漪，直傳他的心底。

　　既然上頭管得鬆，底下人難免跟著鬆懈。本該在輪班之後休息的閔玧其，自願分擔半夜巡守的工作，晚上就留在這個房裡待命。

　　確定所有人都入睡以後，他會趴在鄭號錫的床邊，靜靜欣賞他的睡顏。

　　偶爾他會伸手觸碰他的眼睫，輕輕刮過他的鼻子、點過他的唇珠，握著他的手入睡，然後自覺地在天亮時醒來，起身離去。

　　有時候，他的『父母』會出現在他模糊的夢裡。

　　那大概是種想像，現實中委屈感的投射。夢中他們沒有臉、沒有聲音，卻有著他幼年撿到的、上個世紀遺留的異邦禁書裡，薄薄童話繪本中主角慈愛開明的雙親才有的言行。雖然那對父母只出現在開頭和結尾，甚至那本童書並未在家庭生活多加著墨，彷彿那平凡得不值一提——但就是因為有家庭作為後盾，主角才能放心地偷溜出門冒險、歷經困難並意外成為某事件的英雄，回家後撲向無比擔憂的母親懷裡，連父親都會摸摸頭讚賞主角的勇氣。

　　因為有個真正的『家』和『家人』在那裡，永遠在那等你回去，你才能踏實地暫時離開，去追求你想要的東西。

　　他很快就為此付了代價。烙在背上的第一個記號澆滅了他逃離這裡的渴望、對和樂的嚮往——那樣的『父母』卻從此烙在他的潛意識裡，那些最軟弱的夢中，他們都未曾離去。

　　而烙下記號的是當時最照顧他、幼小的他唯一信靠的伯伯。有人說他是為了爭取表現好往上升等，但他更願意相信那伯伯說的──為了不讓長官執行得更嚴厲，才當機立斷代為執行。

　　他提早醒來，整個人好像還在剛才的夢裡。

　　鄭號錫的左手臂依舊被他枕著，一隻溫柔的手卻在幫他把眼睫毛上的淚珠撫去。

　　在這樣輕柔的撫觸下，他前所未有地逐漸放鬆下來。他遲鈍地眨了眨眼，沒多久又沉沉睡去。他睡得很好，肩膀的重量輕了不少。此後，這樣他幫他擦淚的朦朧記憶又多了幾次，閔玧其沒問，鄭號錫不說，兩人依舊是一樣的互動，鄭號錫也總會在他跟他說話時提起自己的名字，不厭其煩。

　　「吃藥。」

　　「要說：吃藥了，號錫。我就馬上吃。」

　　「……現在還會討價還價啊？快吃。」

　　鄭號錫嘟嘟嘴，閔玧其看了對面那排患者……毫不意外地，沒有人注意。

　　他總慶幸鄭號錫的病床左右都有根大柱子，基本上只要對面的病床、從門外走進來的人不去留意，他們說話又夠小聲的話，他對鄭號錫的私心與這樣超乎常規的互動，就可以很隱秘。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閔玧其那顆緊繃的心才會一點一點地鬆懈。

　　那一夜，窗外皎潔的月光透進了房裡。

　　閔玧其再度無聲哭醒。

　　他感覺到一雙溫柔的手托住了他，輕撫他的臉、撫過他的髮際，容許他用最沒有防備的樣子，閉眼一抽一抽地輕顫。

　　——然後一對唇覆了上來。

　　這個吻綿密深沉，唇舌觸碰間的每一吋，都將他的心徹底包裹，墜入鄭號錫給他的柔情。

　　他們短暫分開，終於閔玧其睜眼看他，此刻月光就鑲在鄭號錫的臉頰邊，劃出一道極為好看的弧線；鄭號錫則捧著閔玧其的臉，月光略略爬上他的小臉，把眼睫毛上還掛著的水珠照得跟晶瑩的珍珠似的，眼角微紅，讓他忍不住湊上去親。

　　白晝，他們偷偷輕捏對方的手，親吻成了月光裡的秘密。

　　然後吻順勢成了溫存，他們極力克制自己，以免做時情不自禁在對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閔玧其依舊偷偷地帶糖和餅乾給鄭號錫，鄭號錫則會在吃完藥後，將摺成各種形狀的乾淨糖果紙，塞進閔玧其手裡。閔玧其寶貝得很，他把它們偷偷收進置物櫃的秘密夾層——那是他無意間發現的好地方，從櫃子外看過去完全看不到，得用手仔細摸才會發現。

　　有天，閔玧其告訴他：「我叫玧其。光澤的意思，閔玧其。」

　　這是他幫自己取的。因為討厭纏繞人生的黑暗，他希望至少，若有人願意叫他的名字而不是編號，聽到這個名字時便能為他帶來一點光；或是每當他認為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可以這樣叫著自己、跟自己說話，提醒自己我叫閔玧其，他可以選擇只看那道微小的光，而不墜入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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