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時流風短,蟬聲鳴未歇。
卓無豔坐在磨墨齋裡,彷彿感受不到空氣中的熱意,氣定神閒,筆下墨字如行雲流水,在暗黃色宣紙上躍動成篇。
自東窗撒落的陽光,照亮了她粉末未施的秀麗臉龐,與一身樸素靜雅、繡著雲紋的灰色衣裙,看上去是如此的年輕,令人難以相信,其實她的年齡與陸華相去未遠,都是將屆不惑之年的人了。
陸華不知何時來到書齋門前,手裡提著午時食盒,安靜地望著卓無豔抄書的畫面。
「為什麼不入內?」
最終,還是早已察覺的卓無豔,出聲打破了沉默。
陸華似乎就在等她開口,笑了笑,一邊進屋一邊說道:「我在想,妳的徒兒去了何處。」
他進門才發現,原來門後擺了一副竹簍,仔細一瞧,不正是慕無徵昨日背來的那一副?此時竹簍蓋子半掩,他才知道,裡頭裝的不是行囊、雜物,而是一座造型奇異的六角劍架;架內有六個劍位,卻只放了五口同樣奇異的無柄劍刃。
陸華沒有多想,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逕自取來收納於角落的桌椅,擺在書案附近坐了下來。
卓無豔頭也不抬地回答道:「當是去了祠堂。」
陸華揚起半道眉毛,不肯置信地說:「這才剛回陌桑村便往祠堂而去,你們師徒一年多未見,難道就沒有什麼話需要好好談談?」
「昨晚已經談過。」卓無豔說道。
「哦。」陸華打開食盒,取出菜餚擺在桌上,好奇地追問道:「那你們都談了些什麼?」
卓無豔終於擱下毛筆,抬頭看著陸華,顯然十分信任他,據實以告。
「他的心,亂得徹底。」
「然後?」
卓無豔移開視線,望向書齋門口回想。
昨晚在她一語說破慕無徵面臨的情況後,師徒兩人就此陷入永無止盡的沉默。
慕無徵目光低垂,木然地站在原地,遲遲不肯回話,所以,卓無豔只好繼續抄著她的書。結果便是,直到月兒來到,喚兩人回去用膳,才結束了他們的僵持。
「就這樣。」
「就這樣?」陸華搖了搖頭,嘆氣道:「這樣哪算得上有好好談過。連我這局外人都看得出來無徵心緒有異,妳是他的師父,多年相處,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裡不自覺地夾雜著幾分怒氣和埋怨。
「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為什麼──」
陸華還未說完,便被抬起手的卓無豔制止接下來的話語。
她沒有用言語回答,而是將抄寫的文章往前推了一些。
陸華只是隨意瞥了文章一眼,就認出了這篇文章是唐代文豪韓愈所著的名篇〈師說〉。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他下意識唸了一段,因為這是卓無豔最中意的一段。
卓無豔點了點頭,拾起毛筆,把「解惑」兩個字圈了起來。
她語氣平靜,態度認真地說道:「無徵不願問,我又該如何解他疑惑?」
陸華愣了愣,總算明白了問題所在。
縱然歲月消磨,這對師徒卻是未曾改變,即使站到了彼此的面前,仍舊維持著「一個不說,一個不問」的相處模式。
陸華自然看了出來,又怎能就此放著不管?於是他搖了搖頭,勸說道:「夫子之道,因材施教。無徵不肯說,那便由妳點破他的癥結如何?」
卓無豔再度擱筆,說道:「我早就點破了他的問題所在,更何況,這不單是困惑而已,而是他的心境有了動搖。現在,他必須先學會接受自己,才有辦法面對我這個師父。」
頓了頓,接著說道:「讓他一個人靜靜也好。」
陸華沉默片刻,忽然看著卓無豔的眼睛,沒來由地說道:「那妳呢?妳願意面對我了嗎?」
「我何曾逃避過。」卓無豔沒有為突來的話語擾亂,神情依然平靜,語氣依然平穩。
陸華自嘲地笑了一聲,幽聲說道:「妳只是拒絕了。」
「是的,我拒絕了。拒絕了無數次。」
卓無豔也看著陸華的眼睛,僅僅只是看著而已。
最終還是陸華先別開了視線,目光落在半開的竹簍上。
早在卓無豔繼承《無痕劍》,他就知道自己只能等下去,或許會是永遠的等下去──直到有一天,他放棄了,或是她不在了。
所以,拒絕與否,似乎也不再那麼重要了。
「即使如此,我仍舊等著。」陸華說道,再度看向卓無豔的眼睛。
卓無豔搖頭,「這不值得。」
「值不值得,端看追逐的人如何去想,不是嗎?」陸華說道,眼神無比堅定。
卓無豔不說話了,只是收好宣紙,擺頭望向窗外蒼鬱的景色。
「用膳吧,別枉費月兒一番心意。」
陸華凝視卓無豔被陽光點亮的端麗側臉,暗自嘆了一口氣,神情顯得略為氣餒。
然而,或許如同卓無豔所說,這樣的情況在他們之間早已重複了無數次,陸華雖然無法打破僵局,卻也不會因此陷溺其中,不可自拔,反而立刻提振起精神。
他自食盒裡取出兩副碗筷,應聲道:「說得也是。用膳吧,妳看菜都涼了。」
卓無豔點點頭作為回應,起身來到陸華準備好的椅子,兩人相對而坐。
陸華添好半碗飯,遞給卓無豔。
卓無豔接了過來,忽然說道:「這批抄文今日便能抄好。」
「下午學堂還有課,妳放在齋裡吧,明日我再來取。」陸華微笑說道,替她夾了幾樣菜。「不過這批抄文並不急,今日謄不完也無妨;妳可別又顧著埋頭抄書忘了時間,讓月兒來喚妳回去用膳。」
「月兒,」卓無豔頓了頓,直視書生的眼睛,認真道:「學堂的課,喚她去幫忙吧。」
說完,她取來竹筷,吃起月兒準備的午食。
陸華愣了一愣,這才意會到她的言外之意,欣然接受道:「好,我會帶上月兒,不讓她去打擾無徵。」
§
陌桑村憑恃的丘陵位於村落西方,地形起伏連綿,直與遠方山巒接壤。
丘陵腹地深處,換回一身黑衣的慕無徵,盤坐在一面鐵灰色石壁之前,六合劍架內獨缺的那口雛鋒劍刃,早已與劍柄結合,斜立在他身側。
數百年前,此處曾經遭遇一場地震,致使山坡滑動,現出了隱藏其中的巨大石體。石體質料奇異,經歷長年雨水沖刷,壁面變得十分平坦,遠遠望去,彷彿一面未曾開光的鐵鏡,鑲嵌在一片蓊鬱樹林之間。
這道似鏡的奇特石壁,便是卓無豔口中所說的祠堂入口,也是《無痕劍》傳人一百多年來藏身之所。
然而,天色未亮就已到來的慕無徵,遲遲沒有進入祠堂的打算,反而枯坐石壁面前,兀自默運心法〈亡心訣〉,試圖平復亂得徹底的心境。
忘性無情,登峰造極。
〈亡心訣〉開篇八字,開宗明義,似是直指《無痕劍》終極目標,數年浸淫之下,慕無徵曾經認為自己早就掌握其中真義,任它路漫漫其修遠兮,吾自上下而求索。
但是,在經歷了那個人罔顧月兒受劫之後,他不禁開始思考,這樣淡泊寡情,執著勝利,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他思索數日,來不及解出足夠說服自己的答案,這顆迷惘的種子,便在與氣主越子鉤劍鬥之時,藉由對方一句「你,殺過人嗎」,破土發芽,大大動搖了他的心緒,進而心神失守,吞敗收場。
慕無徵受此打擊,進退失據,卻也知道不能再繼續迷惘下去,所以回到了陌桑村。然而,他還未請教卓無豔無情忘心之劍究竟是對是錯,便被師父一語道破心境。
可笑的是,他當下竟然萌生逃跑的念頭。
因為,當年卓無豔就給過慕無徵選擇的機會,是他執意繼承《無痕劍》,誓言終結未竟的暮雲之戰。
可是,那個信誓旦旦的自己,那個狂妄自信的自己,現在卻對曾經許下的諾言感到迷惘,甚至有了放棄的想法。
慕無徵無法直視產生這等念頭的自己,遑論面對卓無豔,所以逃到了祠堂,企圖平復穩下心緒。
殊不知,祠堂在前,心境更亂,他才明白,此處亦是另一個心魔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