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陰陽 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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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再次關上,李倉知拿起他那一碗杏仁茶,對郗孝成道:「趁熱喝吧,有事慢慢說。」
茶盞底下用了木托,並不燙手,然而一開蓋子,滾燙的蒸氣便直往上冒,顯然是剛起鍋便送過來的。郗孝成心神不定,指尖先燙了一下,還沒嘗到味道,就又燙了舌頭,連忙放下了蓋碗。
「剛剛你叫『阿姊』的時候,那個刺客有回頭呢。」郗孝成咬著燙傷的舌頭,道:「你說,會不會是阿姊的魂魄回來了?」
李倉知將杏仁茶吹涼,啜了一口。那杏仁茶裡調了桂花,淡淡的花香和甜味在嘴裡化開,十分怡人。
「不是阿姊。」他說。
郗孝成轉頭看著李倉知。「你得想清楚了,那可是要你命的。」
「正因為是要我命的,所以一定不是阿姊。」李倉知說著,又喝了一口杏仁茶。
兩人口中的「阿姊」是郗孝成的長姊,郗惠。
李倉知少時罹患溫病,病癒後不良於行,鬱鬱寡歡,國子監那邊也經常告假,就是去了也不說話,身形日漸消瘦。如此年餘,王德妃憂心忡忡,與自家兄長商議後,奏請聖上允許,將李倉知送到王家京郊的一處別業靜養。
這段時間,申容歡每日一早便帶李倉知到郗家去,聽郗獻文講學。
郗獻文是王劭政之妻郗穎的親弟,按規矩,李倉知也當稱他一聲舅舅。郗家有三個孩子,自長至幼,分別是長女郗惠,長子郗道銓和次子郗孝成,年紀最小的郗孝成與李倉知同年。
郗惠長郗孝成六歲,是郗獻文的元配齊婉所生,齊氏生第二胎的時候難產,母子俱亡;數年後,郗獻文續娶陸小蓮為妻,陸氏出身不高,但個性持重,待郗惠亦如親妹一般。郗惠十六歲時許配給青梅竹馬的表兄王子宥,訂親後沒多久,王父王道可因細故得罪當時的右相齊毅,齊毅是郗惠的堂舅,是以王道可希望郗獻文能居中緩頰,但郗獻文認為自己一來並無官身,二來與齊毅並無深交,不願出面,兩家因此種下心結。兩年後王道可左遷黃州,行前為兒子娶了媳婦過門,誰知王子宥在父親離京後不久便患了重病,婚後三年便即病故,婆婆江淑賢將丈夫被貶與兒子的死全怪在郗惠頭上,孝期未滿,便遣她回娘家長住。
郗惠回到娘家後不久,李倉知便因右腿癱瘓,到郗家問學。
郗家長子郗道銓五歲時因病失聰,郗惠曾和家中一名女使洛畫做了一套手語,陪郗道銓「說話」,教他讀書。李倉知來到郗家時,郗惠有了先前照顧郗道銓的經歷,任他擺臉色使性子,只作不見,讓愛熱鬧的郗孝成磨著他學算數、吹笛子、彈琴。李倉知被攪得不勝心煩,轉而示弱,無論如何也不肯動,這時郗惠便支使聽不見別人說話的郗道銓過來,死活將他拉出門去買書、遊船、看煙花。李倉知不能走,便拉馬來,馬去不得,便抬轎子,轎子去不得,就讓申容歡背了他去,背不得,就抱著走。
郗獻文學問雖好,卻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癡,出了書房,全靠陸夫人照顧,但他有個相交莫逆的好友陳從熙,此人是個走南闖北的行商,見識極廣,每回來京,必來郗家拜望,與郗獻文聊得天南地北不知所終。或是因此,郗家的家塾除了經史之外,也讀算經、易占,郗惠還會教幾個弟弟看帳本,晚上一起讀坊間的故事傳奇。李倉知原本打定主意不理人,但他被抬到屋裡,早上聽郗獻文講課,下午聽他姊弟三人說話,如此聽了個把月,竟也聽出幾分興味,一日竟忍不住和郗孝成辯將起來,後來慢慢也願意開口了。他原本口才便給,郗孝成說不過他,每每回頭拉著兄長加入戰局。郗道銓雖然失聰,卻能說話,又能讀唇,往往又壓過李倉知一頭,此時郗惠常常會到李倉知那一邊敲個邊鼓,讓雙方勢均力敵。
郗家上下,除了陸夫人還記得李家三郎是皇帝的兒子,誰也沒拿他當殿下看,或是因此,李倉知後來私下跟著郗家兄弟倆,尊郗惠一聲「阿姊」。即便他半年後就回到國子監,重新跟著其他王公子弟一起念書,對郗家的情誼始終不變。
李倉知離開郗家後不久,郗孝成也去了國子監,郗道銓則帶著洛畫跟著陳從熙去了南方。
兩年後,郗惠在寒食節失足落水身亡。
消息輾轉傳來,李倉知去郗家與陸夫人見了一面,這才知道,郗惠自丈夫死後便鬱結成疾,得了心悸之症,夜不能寐,只是她心事藏得深,從不在人前顯露。這一回,是因為她三年喪期將屆,外祖母董韶音出面,要為她再議一門親,她在枕下留了遺書,回頭從灞橋上跳了下去。
這事讓李倉知震驚不已──阿姊把他從身有殘疾的憂思中拉扯出來,他卻完全看不出她被困深淵,非死不能解脫。
礙於身份,他沒能親送阿姊最後一程,只能在城樓上目送靈柩前方的白幡遠去。
阿姊即便化鬼,也決不可能行刺於他。
「我明日一早去問問道銓,阿姊的魂魄若真回來,沒來找我,也必定去找他的。」郗孝成咂了咂受傷的舌頭,回頭拿起桌上微溫的茶水喝了一口,道:「若不是阿姊顯靈,會是誰啊?」
「孝成。」李倉知轉頭看他。「你這是巴不得行刺的罪名落在你家嗎?」
郗孝成瞪了他一眼,之後道:「我是擔心你。」
「擔心也沒用,這事遲早會來的。」
「你這話什麼意思?」郗孝成眉頭一皺,問道:「難道你知道是誰……」
他這話說到一半,「啊」地一聲住了口,兩隻眼睛看向李倉知的臉。
「不是吧。」他說。
李倉知微微一笑,道:「杏仁茶要涼了,快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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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王府。 這天晚上,李倉知在書房一直待到二更時分。
未幾,那個人形的頭部突然爆出了一陣火花,頭面上的七竅燃燒起來。
「所以你確實是來替他做說客的嘛。」亡是子微微一笑。「怎麼,那老匹夫怎麼拉得下那張臉去求你來找我?」
京師,真武觀。 是夜,起更之時,一輪明月將三清殿四面簷下前成排的鐵風鈴映出點點寒光。
「您,您是那位在奈河津守渡的梢公……」看著那對深潭般的眼睛,想起這位梢公是魙鬼的傳聞,她的嘴唇忍不住顫抖起來,道:「那,那個能洗掉微塵的水是……」
寒林,偃廬。 梁燕織與鬼八跟著公無渡走了約莫兩刻鐘,行進間林中腐草光芒漸盛,顯示陰氣已逐漸盛於陽氣,時刻已過酉時,沿途的樹幹三三兩兩地張開或大或小的裂隙──鬼魂可能穿過這些裂隙直入陽間,但一個弄不好也可能就此被樹木吞噬,得碰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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