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24 好久不見
豔陽高照的週六,膨脹的空氣抹上了彩虹的色彩,周邊充滿興奮的喧嘩聲如浪潮一波接著一波,人們像是將上戰場的勇士,在臉上或身上塗上六道顏色,或以奪人眼球的打扮爭奇鬥豔,宣示著不容忽視的自我存在。
何平偉覺得自己外在如此平凡不起眼,真是太好了。
他站在捷運站出口忐忑不安,這是他第一次參加同志大遊行,過往他始終避免參與如此熱鬧且招搖的活動,窩在使他安心的角落,覺得外面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但是,當他聽說方文庭受朋友邀約參加遊行時,莫名地產生了也想去看看的念頭。
想感受一下陽光的氣味。
「嗨。」身後突然一聲很曖昧的問候,緊貼著耳際,在喧鬧的人聲中份外清晰,輕輕鬆鬆就把空間劃分為全世界與「我們」。
我們,聲音的主人,和聲音的接收者。
何平偉嚇了一跳摀住一側的耳朵,手心碰到的肌膚溫熱,肯定是被太陽曬的。
「嗨..嗨,你幹嘛嚇我啦...」威寶回過身看向方文庭,轉瞬移開了視線。今天是他們自方文庭告白那天起第一次見面,何平偉原以為經過週一至週五的沉澱後,他應該可以自然地面對方文庭,但一對上方文庭的眼神,他就知道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
那天,方文庭向他表白了心意,但他並沒有要求何平偉立刻回覆。
「說不心急是騙人的,我巴不得你立刻答應我就可以立刻...嗯...立刻宣佈我是你男朋友,嘿嘿。」
「我會等你準備好,希望不會太久,哈哈。」
「但我會等。」
當時的方文庭用手指刮了刮鼻子,何平偉非常喜歡他這個動作。
他喜歡方文庭永遠這麼好懂,這麼坦率,這麼溫柔。他喜歡方文庭和他不一樣。
然而,這些讓何平偉欣賞且喜歡的特質,此時卻成為他壓力的來源。
應該說,方文庭熱情又體貼的告白,反而給了何平偉巨大的壓力。
他不明白方文庭為什麼喜歡他?
「是你自己在發呆才會被嚇到啦,哈哈。」
那天以來的第一個笑容,何平偉忍不住想,簡直堪比陽光般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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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庭參加過好幾次同志大遊行了,有時是和當時的男友一起來,有時是應朋友的邀約,他從未變妝打扮過,但很樂於欣賞別人把遊行作為大型T台的行為。他喜歡參與這場遊行,喜歡在當中每一個過程裡,感受自由和熱情的空氣。
每每身處其中,他都覺得自己是被愛、被支持、被認同的。
而今天,他從同行者的表情裡,讀出了一樣的心情。
當何平偉答應他的邀約時,方文庭其實是非常訝異的,不如說他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心理準備,卻迎接了一個意外的驚喜。這對他來說是一項很大的鼓舞,從他認識何平偉至今的幾個月裡,威寶性格上的變化他都看在眼裡。他總認為,何平偉並不是喜歡封閉自己,只是基於膽怯而不得已選擇了孤僻,所以只要耐心地引導他,必定能幫助他走出自己設下的結界,開始認同自己、接觸未知的世界。
而當他願意接納這個世界,自己就有機會能走進他的世界。
告白那天,方文庭耍帥說了要等何平偉準備好這句話,坦白說他有點後悔。作為一個曾經的速食愛情主義者,他的熱情總是很快就被點燃,卻沒有耐心等待對方慢慢鑽木取火。
這是他第一次說出了等待,並且真心願意等,方文庭覺得,他這輩子的耐心應該都奉獻給了何平偉。
但沒有關係,這個人很值得。
方文庭看著何平偉不時因詫異而睜大的雙眼,以及不知是由於興奮抑或日曬而通紅的臉頰,他知道自己在笑,因為他的胸口塞滿了「喜歡」的情緒。
他喜歡何平偉的長相,這是第一印象(嚴格來說是第二印象,畢竟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把臉遮得很嚴密),最初對何平偉有興趣,則是因為他容易害羞的個性。接下來...其實方文庭也說不出是哪個契機讓他完全地栽進愛情,或許是他第一次回自己貼圖的那次,或許是第一次約他吃宵夜的那次,或許是他向自己出櫃的那次,方文庭真的說不準,但那也不重要,因為當他回想和何平偉相識以來的種種,他沒有一件事不喜歡。
關於何平偉的一切,他都喜歡。
於是,因為太喜歡了,他願意等,就算等待是痛苦的,耐心等候得來的果實是絕對的甜美。
這麼想著的他,不自覺伸出了手握住何平偉的手腕,後者嚇了一跳轉頭看向他,在對方的眼神之中,方文庭慢慢地將手指下滑,經過掌心,來到指縫,輕輕地攏起了手指,與何平偉十指交握。
他就這麼鬆鬆地攏著手,眼神堅定地看著喜歡的人,看著對方從訝異到不知所措,最後害羞地低下頭,卻稍微用了點力回握他的手。
喜歡。
方文庭再也找不到任何詞語來形容他的心情,就是喜歡,強烈得讓心感到微微酸楚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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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整齊的單人房裡,沒有開燈,唯一的光源來自窗外的路燈,微弱的光線下,隱約可見床上微微顫抖的蜷曲身影。
何平偉幾乎沒有出聲,枕在頭下的床單浸濕了一片。
他在哭,哭了很久、很久。
他哭著哭著就睡著了,迷迷糊糊醒過來了又哭。
他不知道自己哪來這麼多眼淚,他的眼睛好痛,鼻子都快擤破皮了,卻仍無法停止哭泣。
手機沒有響,手機不會響的,他一回家就關機了。
幾小時前他迫切地需要獨自一人待著,幾小時後他好希望能有個人陪在身邊。
那個人會是誰,還能是誰?但何平偉不敢找他。
他曾一度衝動地想開機打給方文庭,告訴他此刻自己需要他,希望他能過來陪陪他,或甚至只有聲音也好,方文庭的聲音也能安撫何平偉的不安和孤獨。
但這就是在利用方文庭的溫柔,自己明明還沒有給予回應,這種自私的行為,只是在消耗方文庭對他的喜歡。
比起孤獨,他更害怕方文庭不喜歡他。
想到這裡,沒有停過的眼淚突然又漫出了眼眶。
其實,今天他打算要回覆方文庭的告白,他打算答應他,一方面是因為他自己的心情與對方相同,另一方面,他害怕拖得太久,方文庭就不喜歡他了。
因為他怎麼都不理解方文庭的喜歡,於是害怕它會消失。
對何平偉而言,像方文庭這種各方面都閃耀的人竟然會喜歡上他,根本是奇蹟。他不懂自己有什麼值得讓方文庭欣賞的優點,他看不見自己的優點,只看見滿滿的缺點。
他長相平凡,在人群裡一點都不起眼,甚至連打扮都不懂,方文庭卻是長得既帥又會打扮,走在路上男男女女都會多看兩眼的那種。
他個性怯懦,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優柔寡斷又畏畏縮縮的,方文庭則是完全相反,勇敢又自信,大大方方地站在陽光下,活得很自我。
最重要的是,方文庭對於感情十分積極,反觀他...雖然在方文庭的幫助下比過去多了幾分勇氣,但方文庭就像賽場上遙遙領先的奪冠候選,而他是落在倒數的參賽者,非常努力才能撐住身體往終點線跑。
很辛苦,非常辛苦,他原本已經要放棄了,但領先他不知多少圈的方文庭偶然經過他身邊時,對他說了聲「加油,你可以的」,輕易地給了他希望,讓他覺得,自己似乎能夠努力撐到終點。
有方文庭在的終點。
根本是錯覺。
錯得離譜。
何平偉用抱枕蓋住了頭,整個人蜷縮在被子下,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遊行到了傍晚,他們隨著人群來到舞台前席地而坐,享受興奮後的餘韻,以及舞台上的表演。正午的彩虹旗光彩奪目,映著晚霞的彩虹旗則是嫵媚動人,何平偉激動了一天的心情,在樂聲中得到了平撫,明明身旁除了方文庭外,全是陌生的臉孔,他卻感到無比安心,頭一次在人群中,感覺自己並不孤單。
「開心嗎?」他轉頭看向問話的人,方文庭正仰頭望著天空,他的臉頰上被朋友劃上了彩虹的顏色,一陣微風吹過,方文庭閉上了眼睛,微揚的唇角始終沒有放下。
這一瞬間,被氣氛溫柔包覆的一瞬間,在瀰漫著愛是自由的空氣中,何平偉突然覺得他可以說出口,儘管他仍是在後頭苦苦追趕的跑者,還是有權向著終點線伸出手吧?
「方文庭...」加油,你可以的。
加油。
「那個...請問一下,你是何平偉嗎?」
正要開口的時候,何平偉的肩膀被人拍了兩下,而當他回頭看見對方的臉時,他彷彿看見原本有機會摸到的終點線,從他眼前消失了。
造成他心理陰影的男人,他曾默默希望這輩子都不會再碰見的學長,為什麼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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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哭到睡著,再醒來時已是最深的夜。
瘋狂爆哭了幾個小時導致身體高度脫水、疲憊、無力,何平偉覺得口渴難耐,勉強把自己撐起來,下了床,步履蹣跚地倒了杯水。扭開桌燈,無意間瞥到自己映在鏡子裡的臉,兩眼浮腫得不像話,整張臉說有多淒慘,就有多淒慘。
活該,這就是自不量力的下場。
學長的外型和高中時不太一樣,仍舊掛著副眼鏡,但眼鏡的樣式新潮多了,髮型也是,穿著也是,整個人的氣息也是。
何平偉還注意到學長打了耳洞,在右邊的耳垂。
學長對於這場巧遇好像很開心,確認自己沒認錯人後,便一下子坐到何平偉身邊,抓著他問東問西。大學去了哪?有沒有和高中社團的人繼續聯絡?現在在哪上班?做什麼工作?手機電話還是一樣嗎?之前也有來同志遊行嗎?旁邊那個是男友嗎?
不是啊,那太好了,那表示我有機會吧?
當學長突然貼近何平偉的耳際說出這句話時,何平偉整個人都僵硬了,一種濁如污泥的感受從體內某處翻湧出來直逼喉頭,讓他好想吐。
「威寶,走了。」
坐在身邊一直默默無語的人不知何時已經起身,微彎下腰抓住了威寶的手臂,略為強硬地把他從地上拉起來,遲鈍如何平偉也察覺到方文庭在不高興。
「誒,小偉。」何平偉的手被拉住了,他再不願意,也得回頭看向坐在地上仰頭笑著看他的人,
「我再打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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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方文庭沒有說話,何平偉不敢開口。
其實何平偉很想知道方文庭在想什麼,但他更怕聽見自己不想聽的話,至於是什麼話,他也說不清。莫名的恐懼盤據在何平偉心頭。
此刻沈默既是懲罰,也是救贖。
一直到快要走到何平偉家樓下,領先何平偉幾步之遙的方文庭才停下腳步,轉身面向了他,何平偉也才好好地看見對方的表情。
方文庭看了他一眼便轉開了眼神,正好給了何平偉盯著他臉看的機會。
方文庭問,剛剛那個人是不是何平偉說過的那個,高中學長。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方文庭又問,何平偉為什麼要跟他講話?為什麼不拒絕他?
這次何平偉沒有回答,兩人再度陷入沈默。
他沒有見過方文庭生氣的樣子,他幾乎沒見過方文庭不笑的樣子。於是他終於發現,他有多麽害怕惹方文庭生氣。
「你,是不是...」無聲僵持了良久,方文庭再次開口,何平偉看著他話沒說完就用力皺起了眉,好像很憤怒,又似乎更複雜一點。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甚至不敢呼吸。
方文庭垂著頭許久,何平偉感覺他好像全身都很緊繃,兩手始終插在褲子口袋裡沒有拿出來。他自己也很緊繃,就在家門口了,再忍一下就可以了。
終於,方文庭仰頭用力地紓了一口氣,「你上去吧,我等你進去再走。」
然後何平偉一路憋著進了家門,立刻關機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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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庭很清楚他這股火是哪來的,首當其衝是那個混帳學長,到底是從哪個蟲洞跑出來的啊?不是應該已經在世界某個角落爛掉了嗎?死渣男,還好意思跟威寶勾肩搭背,真的很想一拳揍爛他的臉!不是不喜歡男人嗎?來什麼同志遊行?滾遠點死一死啦!
何平偉也讓他生氣,為什麼不拒絕那個渣男?為什麼要跟他說話?如果自己不把他拉走,他是不是會繼續跟對方聊下去?他不是傷害過你嗎?為什麼還要對他親切?
他更氣自己的窩囊,氣自己什麼都不是,氣自己聽到何平偉回答對方說,方文庭不是他男友,就覺得自己完完全全地輸了。
最重要的是,他氣自己控制不好情緒,影響了何平偉。威寶看起來那麼害怕,讓他很自責。
他應該要更從容、更大方,表現得更像一個值得依靠的男人,他應該是安撫何平偉的角色,保護他遠離渣男、建立自信,應該要是這樣的。
怎麼都不應該是成為讓他恐懼的存在。
回到家沖了個澡冷靜下來後的方文庭,對自己的幼稚感到深深的後悔。
方文庭啊方文庭,你年紀都白長,戀愛都白談了。
以何平偉的個性,方文庭很擔心他會自己想著想著又鑽進某個牛角尖裡,他覺得有必要立刻去找威寶當面道歉,抱抱他,跟他說自己沒有生氣,讓他安心。
一打定主意,方文庭就立刻換裝出門,一邊下樓一邊撥打何平偉的電話,卻發現對方的手機已關機。
總之先去了再說。
方文庭跨上機車,先繞去了某個地方,再一路直奔何平偉家。每一個長紅燈,他都會撥電話到何平偉的手機,卻總是得到機械回覆,「您撥打的號碼,目前沒有回應...」。
一直到他抵達何平偉家樓下,仍未連絡上他喜歡的人。
方文庭站在路燈下往何平偉的窗口望,窗簾是開著的,但房內沒有燈光,他不認為何平偉後來會再出門,或許是睡著了呢?
儘管他再怎麼焦急,也不能硬是把人家吵起來吧?
方文庭在樓下等了一會,還是想不到該怎麼辦,突然聽到大門開啟的聲音,有大樓的其他住戶出來,他想也沒想就快步上前,在大門關上前進了何平偉住的大樓。
意識到這個行為很像變態,鄰居搞不好會報警的時候,人已經在往上攀爬的電梯裡了。
只是當他走到了何平偉家門口,卻始終無法按下電鈴。
躊躇良久,他最後將一個紙袋放在了何平偉家門前的鞋櫃上,那是他剛剛繞去買來的,和平偉喜歡吃的甜點。幸好是不用立刻冷藏的點心,也許他潛意識裡有預感會見不到何平偉本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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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庭(氫氫):晚上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不是對你生氣,你別誤會...
文庭(氫氫):今天很累了吧?你好好休息,我買了你喜歡的餅乾放在鞋櫃上,起來記得去拿喔!
文庭(氫氫):醒了回我訊息好嗎?想要跟你見面好好聊聊
文庭(氫氫):想見你...
整個晚上,方文庭都握著手機等待何平偉的回覆,直到被早晨的手機鬧鐘驚醒,他才發現自己睡著了,趕緊點看手機查看,終於在自己發出的訊息旁看到「已讀」的標示,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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