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Christ的擁抱化解了莊明杰長達兩週的緊繃,在餐廳時的他已經面露倦意,待兩人回到Christ母親家,他靠著最後一點意志力快速地洗完了澡,但當Christ進房間想看看男友時,發現對方已經倒在床上睡著了,頭下枕著一條小毛巾,除了下身裹著一條濕漉漉的大浴巾之外,一絲不掛。
Christ小心地在男友身邊坐下,莊明杰睡著的表情十分放鬆,但Christ仍在他的眉間發現淺淺的皺褶,莊明杰本來就是一個會不自覺皺眉的人,過去兩週間,他的眉頭或許沒有一刻是放鬆的吧。Christ用拇指輕輕地按揉男友的眉骨,莊明杰無意識地嗯了一聲,朝Christ的方向翻過身,精準無誤地摟上了他的腰。
Christ停下了動作,等待著,寂靜之中只有男友沉沉的呼吸聲。
他彎下身,在莊明杰耳邊輕聲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莊明杰又含糊地嗯了一聲,顯然仍在深沈的睡眠之中。
Christ的眼睛有點熱,他摸了摸莊明杰半乾的短髮,在他髮旋上落下一個深深的吻。
他半哄半強迫地把睡著的男友喚醒,一個180幾公分的大男人像個被媽媽叫醒要去上學的小學生一樣,睜不開雙眼且滿嘴嘟嘟囔囔,卻仍任由叫他的人擺佈。Christ全程忍不住臉上的笑,先幫男友把身上的水珠擦乾,順便好好摸了摸久違的莊明杰的肉體,再依依不捨地幫男友套上睡衣。等對方清醒,他絕對不會說在他解開莊明杰下身裹著的浴巾後,又看又摸了很久直到男友說「好冷」才幫他套上睡褲。
穿好衣服的莊明杰本能地想往床上窩,Christ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將人安放在自己懷裡,然後拿起放在一旁的吹風機。
莊明杰的髮質不如Christ的細軟,但Christ很喜歡將手指伸進他的髮間,感受短髮撫過指間的感覺。這是只有非常親密的人之間才能有的行為,更別提莊明杰是個與他人距離相當遠的人,Christ十分享受這項專屬於他的特權。
頭髮吹乾了,他隨手將吹風機放下,扶著男友躺到床上,蓋好被子,又依戀地在男友頭上摸了摸。
Christ其實並不是要昭告天下他死會了,也不是要逼著莊明杰出櫃,他明白談戀愛是兩個人的事,不需要別人參與,也無需拿此去打擾別人,理智的他認為兩人為了要不要公開這件事吵架很幼稚,所以他給自己找了個很「合理」的生氣理由。
他認為自己是生氣莊明杰得理不饒人的態度,生氣他的退讓造就男友的囂張,他認為他有權利和朋友分享自己的私事,其中包括兩人交往的事實。他認為自己並沒有錯,是莊明杰不懂得察言觀色、不體諒他的心情、不尊重他的自主性。
但其實,Christ沒有給莊明杰任何學習的機會,他沒有好好地和莊明杰「談」,而是用了一連串的假設性問題,試探男友的心意,並且擅自下了一個定論。
他認為莊明杰並沒有那麼重視他。
於是,他做出了更試探性的舉動,擅自改時間提早回了美國,他想要某種證明,他需要這種證明。
證明他是錯的。
「Thank you, for coming for me.(謝謝你來找我)」Christ再次彎下身,輕吻男友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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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週末午後,同樣的咖啡廳,同樣的對象。
不同的心情。
何平偉坐在看得見店門口的位置,做好迎接來人的準備,這讓他有種佔了上風的感覺。
即便如此,在等待的短短時間裡,他還是不安地看了好幾次時間。
終於,在約定時間到的前一分鐘,某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推開了店門,當兩人視線對上時,那個人朝他展開了笑容。何平偉不知道自己是否多心了,但他覺得對方的微笑裡有種說不出的落寞。
「嗨威寶,終於又見面了,」學長在何平偉對面坐了下來,臉上的笑容沒有消失。「好想你喔。」
「...你要不要先去點個喝的?」
「讓我先多看你一下嘛!幹麼這麼急~你來很久了嗎?」
重逢後的學長總是這麼輕浮。起初,何平偉認為學長和他記憶中的形象相差很多,堪稱是變了一個人,但上一次見面喚起了許多回憶片段,他發現,其實高中時的學長,也一直是用這種仿若遊戲人生的態度對待他。總是如此游刃有餘、主導一切,無論是他們的開始,或者那莫名其妙地結束,學長的臉上永遠都掛著一抹戲謔的笑容,何平偉甚至不知道,當時的學長究竟有沒有過一刻認真看待他們倆的關係。
不過事到如今,那些都不重要了。
「沒有很久。學長先去點飲料吧。」何平偉的語氣相當平靜,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或許是眼前這個不怯懦的學弟讓人感到莫名敬畏,學長沒再多說,默默起身去櫃檯點飲料。何平偉看著他走開的背影,偷偷吁了口氣,對於等一下要對學長說的話,他並非不緊張,但他不害怕,他已經整理好心情,面對過去,面對傷痛,並為其劃下句點。
而這一切⋯都是來自於某個堅強的後盾,幫助他找到屬於自己的勇氣。
學長回來了,他手裡的飲料看來是杯冰美式,何平偉有點訝異學長沒有點更華麗的飲品,他記得上次學長點了杯加了鮮奶油的冰拿鐵,還不斷問他要不要喝喝看。
「好了,你說吧。」重新在他對面坐下,學長的笑容淡了些。
對訪直接了當的態度反而讓威寶有點退卻了,他覺得自己真的很煩。
「怎麼啦?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才約我的嗎?」學長一手支著下巴看著他,依舊是那副無所謂的態度,何平偉不能理解他為何總能保持從容,彷彿什麼事都傷不了他一樣。
「...我已經,不喜歡學長了。」
「喔...」
「真傷心,呵。」被拒絕的人笑出了聲,但何平偉卻沒有在他臉上看見笑意。
沈默加入了這場會面,喧鬧得讓另外兩人沒有開口的機會。
何平偉其實準備了很多很多話,他在腦中預想過好多和學長攤牌的可能過程,並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堅定立場,千萬不能被學長牽著走。
他什麼都想了,就是沒有預料到對方竟會沈默。
學長的話讓他所有準備好的反擊一下子都變得無用, 他不知該如何接話。
偶爾某一方攪拌飲料或喝一口咖啡時發出的聲響,是除了沈默以外,唯一的聲音。
冰紅茶轉眼就要見底,何平偉不由得放慢了啜飲的速度,還有一點點,他還有時間。
琥珀色的液體仍在透明玻璃杯裡清晰可見,一點點,又少了一點點,還有一點點。
直到杯裡只剩再也吸不起來的殘液,他始終沒有想出適當的話語來終止沈默的喧囂。
「你的飲料喝完了。」
何平偉抬起頭,學長支著下巴,歪著頭對他微笑。
「你走吧,我再坐一下。」
「...學長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學長輕笑出聲,不是輕蔑的笑,而是有種拿何平偉沒辦法的無奈。
「我可是失戀了呢,讓我感受一下偶像劇裡那種孤單做作的感覺不行嗎?」
何平偉再一次無法接話。
他想開口說點什麼,甚至有想道歉的衝動,但他要為了什麼而道歉呢?抱歉我不喜歡你?抱歉我沒顧慮你的感受?抱歉讓你失戀了?抱歉這麼不識相還要你親自點出自己失戀的事實?
最後,除了胸口堵著一塊說不出的難受,他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沈默又逮到了放肆的機會,這次,學長的飲料杯也空了。
「冰美式真的超難喝。」學長打斷了沈默的獨舞,站起身來。
「不適合我喝的飲料,果然就不該點。我要再去點一杯有奶的,嘴巴好苦。」他做了個鬼臉,笑了笑,轉過身打算往櫃檯走,卻沒有邁開步伐。
「平偉。」
何平偉抬頭看他,說話的人回過了頭,卻沒有把視線移向他。
「我說真的,你走吧。」
「我希望你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拜託了。」
當何平偉走出咖啡店時,學長還沒有回到位子上。正逢傍晚的天空將萬物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顏色,明明是柔和的色彩,何平偉卻覺得十分刺眼,讓他難受得流下淚來。
他做錯了嗎?何平偉認為自己並沒有做錯,自從那天巧遇,學長就不斷聯絡他,直接把多年來因學長而造成的心理陰影化為有形的實體,將他步步逼向自我封閉的境界。但是,他已經有了一個讓自己想為他奮鬥的對象,那個人關心他、尊重他、支持他,幫助他理解自己並不是一個不值得被愛的人,喜歡同性並不可怕,更不羞恥。
那個人讓他有了勇氣去正視自己長久以來逃避的現實,面對懦弱的自我,不再隨他人的言語行為搖擺不定,堅定自己的選擇,並勇於說出拒絕。
何平偉認為自己並沒有做錯。
既然如此,為什麼他這麼難過?
他原以為跟學長把話說清楚之後,自己會感到如釋重負的自在,卻反而有種結痂的傷口被重新撕裂的心痛。何平偉不明白,他確定自己已經不喜歡學長了,為什麼還會被學長影響心情?甚至難過到落淚?
木已成舟,雖然他不能理解這種莫名的悲傷情緒,他也不會因此而動搖自己的決定。
學長,再見,我們不要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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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明杰適應時差的能力相當驚人,又或者是他用意志力強行把自己的生理時鐘調到Christ的時區,睡了整整一天後,當Christ在聖誕節前夕的早上醒來,莊明杰已經不在房間裡,而是在廚房和Christ的媽媽Audrey吃早餐聊天了。
「Morning, sleepyhead. You want some brekfast?(早安,瞌睡蟲。要吃早餐嗎?)」Audrey對裹著睡袍晃進廚房的Christ說。
「Morning…what do you have?(早...有什麼吃的?)」
「I’ll make for you.(我弄給你吃)」莊明杰回了他的話。
Christ看看他,抓了抓頭,沒說什麼,走去摟了摟Audrey的肩膀,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然後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和Audrey一起靠在廚房中島旁看莊明杰手腳俐落地炒蛋、煎培根、烤土司,一如過去每一個他比莊明杰晚起的週末早晨,會看見的光景。
「I like him.(我喜歡他)」靠在Christ身邊的Audrey輕聲說。
Christ喝了一口手中的黑咖啡,沒有回話。
母親對男友的認可,讓他很高興,但事情會發展至此完全在他預想之外,不如說,因為莊明杰不擅與人相處的性格,加上兩人先前對於公開關係的「談話」結果,使得Christ早早就打消將莊明杰介紹給家人的念頭。他甚至一度想過,如果兩人在一起的期間都身體健康,沒有發生什麼必須召喚親人到醫院的憾事,不論是他或莊明杰,恐怕這輩子都不會見到彼此的父母。
因此,現在Christ、Christ媽媽、Christ男友三人同時存在於同一個地點和樂融融、共享天倫的狀況,簡直就是愛麗絲夢遊仙境。
更正,從前晚莊明杰跟在Audrey身後踏進房間那一刻起,畫面就相當奇幻了。
Christ又喝了一口咖啡,後來索性兩手捧著馬克杯,半張臉埋在杯緣,任由咖啡的熱氣蒸糊他的視線,為眼前發生的一切再添幾分迷幻。
「好了,過來吃吧。」莊明杰把滿滿一大盤美式早餐放到中島上,Christ突然覺得好笑,忍不住笑了出來。
「怎麼了?」莊明杰把一盤炒蛋遞到在Christ身邊坐下的Audrey面前,自己則坐到了Christ對面的高腳椅上。
「我只是想到...You know how much he loves the American style breakfast?(妳知道他有多喜歡美式早餐嗎?)」Christ笑著轉過頭對母親說,話裡指稱的「他」,想也知道是誰。
「This is all he makes, scrambled eggs, bacon, toast, some vegies…I just find it funny that you’re finally making the American style breakfast IN the America. Haha.(他總是做這些,炒蛋啦、培根啊、吐司、一些蔬菜...我只是覺得很好笑,你終於在美國做了美式早餐。)」
「I don’t know what’s so funny about that, but I do know that THIS is delicious, Jay!(我是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啦,我只知道這個超好吃誒,杰!)」Audrey對著廚師比了個大拇指,後者靦腆地笑了,他轉向Christ,輕聲地問了句好吃嗎。
Christ也笑了,緩慢地眨了眨眼代替回答。
其實,吃過這麼多次莊明杰牌早餐,他早已習慣了味道,好吃,但已經沒有初次嚐到對方手藝時的驚艷,理論上是這樣的。
不過,今天這份早餐格外美味,或許因為是在美國做的美式早餐吧。
母親和男友都沒有聽懂,只當他說了個冷笑話,或許是他的表達方式讓別人理解不到他真實的想法,或許是他刻意隱藏了自己的真實的心情。聽著另外兩人愉快的聊天聲,Christ自己默默一點一點把盤子清空,覺得很想笑的同時,也有種眼淚隨時都會噴發的感覺。
他沒有想過會在自己的家鄉,品嚐到出自愛人之手的熟悉味道,在台灣兩人同居時的日常,竟會在退後了12個小時的時區裡上演。
他彷彿是從不安的現實裡竄逃回到了令人心安的過去,莊明杰卻追著他過來,並用行動告訴他,我們的未來是要在一起的。
我來帶你回到屬於我們的未來。
「怎麼了?」耳邊突然響起低沈的問候,Christ這才發現自己一直低著頭,而廚房裡只剩自己和男友。他扭身直接抱住了身邊的人,莊明杰將手臂環上他的肩膀,輕柔地撫摸他的頭髮。
「你的頭髮真的好軟。」
Christ用力抱緊了一下男友。
「有吃飽嗎?」
Christ貼著男友的腹部點點頭。
「還在生氣嗎?」
Christ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
「對不起。」
這次Christ沒有任何的動作,對於莊明杰追著他到美國來的這件事,他終於有了真實感,紛亂的思緒在腦海中組合成了邏輯的話語,爭先恐後地想要被傾訴,然而此刻的他卻哽咽得說不出話。
莊明杰的衣服濡濕的部分漸漸擴大,兩人就這樣靜靜地佇立在時光的流逝裡,過去12小時和未來12小時重疊成為了一個靜止的時空,只容得下他們兩人,只屬於他們兩人。
從我的時區到你的時區,這一刻到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