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那些年,好樂迪錢櫃等KTV才剛剛風靡台北街頭,那可是還歸類為會被老師家長叮嚀、不可輕易涉足的不良場所;可是過了凌晨夜唱方酣的花樣男女孩會被警察要求掏身份證臨檢的年代。
如今再反覆界定「涉足」這個詞的解釋,也未免微妙模稜,像跨越了什麼青春之湖羅莉塔之海,縱身跨過孟浪的時間甬道永恆風景,通過儀式那般、再也度脫不過回不來了。
高中同學像老大哥似,領著我初次進去K歌包廂,怎麼蒐羅記憶以理論重構,用羊皮卷將熱蠟彌封的記憶括除重寫,那昏暗黃霧的密室,燒灼薰嗆的香菸氣味,甚至還有旋開按鈕就啟動了的、俗擱有力的轉吧七彩霓虹燈。整個房間瞬間在光影斑駁閃滅,在在難忘。
記憶像深海裡偶爾露出鱗片的怪魚,若現若隱。那應該是一場聯誼,除了我和ㄓ還有兩三個女孩,他們新簇簇女校高中制服,胸口那一條閃熠熠象徵青春正盛的年級槓,猶如煙圈氤氳,瘢瘀誘惑又挑逗。
一個分明稚氣童顏,且打著超齡世故粉紅色系眼影的漂亮女生似乎會唱廣東歌,她短褲口袋翻了出來,將露出大半截纖細長腿交疊盤起,二話不說坐在點歌機前,以水晶指甲敲著螢幕,點了許美靜的〈傾城〉。
當年的許美靜唱片賣破幾百金,早已名動街衢,與以「芸式情歌」著稱的許如芸並稱上華唱片雙天后。無誰人不知曉,但直到我初次聽那粉紅女孩唱這首歌,就被那浮光掠影的繁華之城之錯愛給迷住了。「全城為我╱花光狠勁╱浮華盛世作分手佈景」。那首歌國語版歌名叫〈迷亂〉,論詞析句不過就是一般的芭樂歌,但粵語版本卻空際轉身別構一體,就在許美靜和粉紅女孩錯織的幽靜聲腔中,整座包廂宛如在星際漂流,透明、靜謐又喧囂。
多年之後我才聽知道〈傾城〉的詞出自香港出自著名填詞人黃偉文手筆,據說香港樂壇填詞名家不外兩個偉文,一個是黃,另一個則是本名梁偉文的林夕。就算那些年你們都才十五六歲,時間像穿過眼科醫師細隙燈的那條公路,那道閃電或最後一匹白馬。
「紅眼睛幽幽看著這孤城╱瓊樓玉宇╱倒了陣形」,粉紅女孩的歌聲清澈又空靈,迴盪在那作凌晨幻美的包廂裡,就像京都清水寺參道,二年坂三年坂上的青石磚格,滂沱雨珠敲擊時的清脆聲響,空階滴到明。
轉瞬成風成星,從後視昔,會不會就在粉紅女孩認真唱著許美靜的歌時,我和那同學同時喜歡上了粉紅女孩,像村上春樹那些如今回望早已浮濫傖俗成了文藝青年經典斷代的作品。但繁華事散,想想根本沒什麼,男孩女孩有時還有另一個男孩的纏情畸戀,整座城市為成全你倆的愛情花光虎狠狠閃滅,繁華浮世都成了電腦合成的藍板佈景。
後來我去大眾還玫瑰唱片(那也是如今另一個早就消失,故壘丘墟只得在未來衛星空照圖發掘陳蹟的場所),收集齊全許美靜的每張專輯,歌詞成了日後反覆抄寫在簽名檔,在手帳的螢光色警句。後來我依舊瞇起眼睛抵禦隧道效應,努力看穿光瀑盡頭,望向坐困於菸香繚繞、燈火寂寥的包廂裡花樣男女,煞有介事地皺起眉頭,大人模樣唱著「沒有你的世界荒蕪一片╱悔恨靜靜蔓延」,預演那纏綿的愛人走到盡頭,笙歌煙花盡滅的擁擠與孤獨。
那些提早經歷的遺憾,緩慢的哀傷與早熟早慧的世故,像錯過花季先綻放的滿開。
所以我們只能用一首歌,歌手或包廂裡認真對嘴複唱的少年,去紀錄一段時光,那些歌聲,那些愛與糾纏,最後都只能在記憶懷中枯萎,像一部詩集,或上過亮面包起膠膜的勵志書封面。曾經如火的纏綿早就繁華事散了,再癡狂的風雪也終於止水的昇平歌舞,最後只能那支視頻裡反覆點播的MV,小心翼翼守護著夢與夜晚,好似如此一來,最後那叢將熄的星星篝火,就不至於輕易地被耗盡。
(發表於2016自由副刊,收錄散文集《來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