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屏氣凝神,閉目假寐,兩耳靜心聽去,就聽得一人破啞著嗓子低沉說道:「雖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但八道盟雄霸五嶺,勢力從廣東、廣西向北延伸上來,現下更且盤踞到了湖南與湖北;舉凡兩湖一帶叫得出名號的山竹幫、隴茶幫、青虎溝、沅湖寨、黑馬會等,這些為惡一方的怙惡不悛之輩,竟也都甘心追附驥尾,當真是奸惡之徒蠭聚群集,能幹出甚麼好事來了?咱們幫主紆尊降貴的前去拜會八道盟幫主邢三風,那是念著邢三風他師父『雲手百變鎮雲州』陸廣軒當年的威名,這才與他好話客氣的來說,否則早就揮鋤而鏟,那裏容他繼續為禍?」
胡斐聽得心中一震,暗道:『八道盟?那不是廣東五虎門另起爐灶後的幫會名稱嗎?』
原來五虎門掌門人本是廣東佛山鎮上的鳳天南,此人便是胡斐當年一路追殺上京的大惡霸,後來卻是死在福康安所舉辦的掌門人大會上,而他所屬五虎門因失了財金主兒,當即樹倒猢猻散,瀕臨瓦解命運。後來,那鳳天南獨子鳳一鳴挾著龐大家產另起爐灶,竟將五虎門改稱八道盟,雖是接手父業,卻也因此區劃開來,大開邪門,盡數網羅各地角頭惡霸,為害鄉里,只要是能賺上大錢的勾當,自是無所不包,無所不幹。這般經營了十數年下來,儼然已是嶺南眾多幫會盟主,足與近年聲勢看漲的渾幫互別苗頭,更欲搶下丐幫所屬盤界,其心昭然若揭。
那鳳一鳴身為鳳天南獨子,自幼耳濡目染,武藝雖低,但卻極為懂得交際之術,拉幫勾會,分支繁雜,出手更是大方,因此不出數年便已將八道盟勢力擴展到了湖南,如今更將觸角伸向湖北,上望兩河,其心勃勃,睥睨群雄,當真讓人忽視不得。待得八道盟日益壯大,鳳一鳴自知武功不濟,當即退居幕後,找來廣西素有『一雷震九天』封號大名的雷震手邢三風坐任幫主之位,自己則是做起了太上皇,手握發號大權,自得其樂的很。
要知八道盟乃分屬邪魔八道而來,謂以一道立幫,二道分派,三道納邪,四道收惡,五道膜妖,六道拜魔,七道升霸,八道成盟,如樹開枝,如蛾撒粉,天下邪道,盡入我盟,故稱『八道盟』。鳳一鳴武功不成,但陰鷙狠辣卻猶勝父親鳳天南,加之其人容貌英氣勃勃,彬彬有禮,更懂得賄賂官府,便要有事,也能置身於外,不受牽連,因此各道惡徒均以八道盟為其馬首是瞻,盡歸其下,同享魚肉鄉民而來的龐大利益。
胡斐雖是常年隱居關外,但也常在酒舖裏聽得江湖人士談及八道盟的種種惡行,後經私下探聽,才知八道盟乃鳳天南所屬五虎門改名而來,當時幫主便是鳳一鳴了。胡斐探查清楚後,老早便想找個機會南來,一刀便將鳳天南的獨生孽種給割下頭來,再一舉將這八道盟給挑了,好為天下百姓出一口怨氣,替天行道。只可惜他當時為情所傷,又不能放著馬春花的兩個孩兒不管,心裏只想,待得這兩個孩童藝成,師徒三人當即南下而來,沿途見不平便伸刀除惡,大快人心,豈不樂哉?這麼一耽,便耗去了十年光陰,也讓八道盟勢力越來越強,為惡手段越來越狠,然鳳一鳴的家產財富卻是相對的越來越多,野心也就越來越大,已近瘋狂的邪魔一派了。
胡斐這時聽得廟內四人談論起了八道盟來,當下兩眼微張偷偷看去,見方才破啞著嗓子低沉說話的便是那位病夫模樣的中年人,說話中不停的呷吸著旱煙管,嘴裏吐出陣陣煙霧,看來其人煙癮極重,怪不得滿臉病貌了。
就見這人說完了話,吐出幾口煙圈,那一旁坐著的白淨臉皮漢子接口說道:「這事就算蕭老大不提,咱們幾個可也不能忍了。這八道盟如此強兇霸道,四處為害各省縣城鄉民,更視人命如草芥,若我所料沒錯,那霧茶村八十六條人命的滅村慘案,九成九便是這八道盟所幹下的,否則各幫門派之中,卻那裏聽過這等泯滅人性、令人髮指又喪盡天良的惡劣行徑來了?」他雙拳緊握,全身顫抖不停,說話中更是氣得咬牙切齒。
胡斐聽得大是愕然,忖道:『難道霧茶村的滅村慘案,當真便是八道盟所幹下的惡行?』
短小精悍的漢子說道:「常二哥先別來氣,我瞧霧茶村這事有點邪門。若要八道盟的人刀不沾血的來屠殺全村百姓,這門本事,猜想他們還做不到才是。」姓常的白淨臉皮漢子嘿的一聲,說道:「八道盟是沒這本事,但要是他們這回乃是奉了『藥蠶莊』藥王和蠶王的命令,以毒來使,不知周老三卻是以為如何了?」
那短小精悍的周老三嚇了一跳,說道:「你說是藥蠶莊的藥王和蠶王?這倒奇了,藥王和蠶王她們二人又不是八道盟的人,怎能驅使得動這些人來幹這等大事?」
那病夫樣貌的蕭老大緩緩換上了煙草,火熠子一燃,嘴裡又是一陣煙圈吐出,慢條斯理的說道:「周老三,別說老哥哥盡是愛來說你,瞧你成天腦袋裏就只記得綺仙樓中那些兒嗲聲嗲氣的臭娘們,旁的事就全都沒給放在心上,將來總不免要因此而吃上大虧的了。」周老三聽得臉上一紅,嘴裏囁嚅了半晌,卻是沒敢答腔上來。
蕭老大睨了他一眼,呷了口煙,又道:「上個月,咱們五湖六路的諸多弟兄,不是都聚在湘江湖畔吃過一餐麼?當晚那山東佬不是跟咱們四個介紹了一位姓沃的兄弟,現下你可記起來了?」周老三兩眼骨碌碌的轉了轉,楞然說道:「好像是有這麼回事。不過那晚來的弟兄這麼多,誰還能記得清楚?這姓沃的傢伙怎麼了?」
蕭老大旱煙管忽地朝他頭上敲去,愀然罵道:「怎麼了?人家可是說了好長一段話哪,你這傢伙到底聽進去了沒有?」周老三見他旱煙管敲來,頭頸側過要來避開,不料蕭老大倏地左掌作勢佯擊,逼得他一顆腦袋忙又擺正回去,咚的一聲,還是給敲了記當頭煙棒,痛聲唉道:「說就說嘛,幹麼老愛敲我腦袋,都給你敲笨了。」
姓常的漢子笑道:「咱們渾人腦袋本就笨拙,是以凡事便要更加特別小心留意才好。那沃兄弟當日逕將諸多武林秘事給剖解開來,令得咱們在座弟兄無不聽得目瞪口呆,怎麼周老三卻是聽若罔聞,視若無睹,怪不得要給蕭老大敲上一記當頭悶棍來了。」周老三滿臉委屈的說道:「那日我老早就給季老三灌醉,還聽甚麼來了?」
胡斐聽得一震,忖道:『季老三?難不成這四個奇形怪狀的漢子竟是渾幫裏的人?』
就聽得蕭老大裂嘴笑來,說道:「季老三是個山東大佬,酒量自不在話下,你跟他拚酒,正是墮入彀中而不自知,那裏還會贏了?算了,念在你當日替咱們幾個擋下不少酒來,那些個沒能聽著的武林秘事,這就由你常二哥跟你說了罷。」周老三揉著頭上給敲出來的腫包,嘴裏唸唸有詞:「要我擋酒的是你,敲我的也是你............」
姓常的漢子怕他唸個沒完,笑著說道:「周老三,我跟你說了罷,那藥蠶莊是天魔麾下的魔支旁系,藥王是左魔使,蠶王則是右魔使,兩人負責統領魔門南路使徒,魔旗到處,八道盟豈有違逆不遵之理?」周老三聽得甚是愕然,訝道:「這麼說來,難道雄霸五嶺的八道盟,竟然也是同屬天魔麾下的支系來了?」
常老二喟然長嘆一聲,說道:「現下咱們武林正道乃以冥月宮為首,那些旁門左道的小幫小會,卻是都奉天魔為主,另稱魔月宮,明擺著是要來與冥月宮分庭抗禮、一較高下。如今天下武林正魔相對,大戰一觸即發,下個月十五,嶓山憪巒峰上,那冥月宮十年一度宮主就任大典,冥月宮與魔月宮都要派出高強弟子出戰,誰要是輸了這一役,誰便失了武林盟主之位,天魔豈有不來加緊佈署一番的了?那八道盟雖惡,但比起天魔來,不過是人家所下的一著小棋,為求生存,自是要來加入天魔麾下才行,否則焉能這般迅速的擴大地盤來了?」
那名鐵塔般大漢一直坐在旁邊默不作聲,這時猛然吸了口長氣,發聲說道:「咱們渾幫是近幾年才來竄起的渾人幫會,人數自不如丐幫來得多,但卻也非同小可。依我看,咱兩幫其實不過只在伯仲之間而已,誰也沒能真正佔得了贏面,彼此若能化干戈為玉帛,兩幫結合起來,未必不能來與天魔周旋一番,看看究竟鹿死誰手?」
蕭老大朝他斜眼瞟去,嘿的說道:「羅老四見識不差啊,怎麼便跟咱們徐幫主所想的全然一樣來了?」那鐵塔般大漢羅老四聞言微楞,說道:「這是我自個兒想來的,怎麼卻跟徐幫主一樣了?」蕭老大又嘿嘿笑了兩聲,跟著兩眉揚起,說道:「你說是你自個兒給想出來的?我瞧不是罷?那周老三當天是給季老三灌醉了過去,你可沒醉啊,難道就沒聽到那位沃兄弟後來卻又說起甚麼來了麼?」羅老四大嘴一張,獃楞楞的說不出話來。
蕭老大哼了一聲,說道:「是唄,就說你想不起來罷!我瞧你那天是沒醉,不過就是吃撐了打盹過去,就只差沒來呼嚕呼嚕的丟人現眼,那裏還能聽得見旁人說的話來?」說著呷了口煙吐出,跟著又道:「我跟你說唄,前幾個月,咱們渾幫可與丐幫在那長白山狼峰口約會過,本來雙方是要好好幹上一場的,後來兩邊迭遇波折,各有盤算,這場架便沒能打得成。最後,兩方暫且休兵,甚且還達成了協議,意思就跟你剛才所說的一樣了。」
羅老四大吃一驚,說道:「咱們當真要與丐幫聯合起來了?」蕭老大下頦昂起,鼻孔噴出好大一團煙霧,兩腿抖啊抖的,磔磔怪笑道:「甚麼真的還假的?咱們四個大老遠趕來野三關,你道會的是誰來啦?」羅老四一臉傻笑,說道:「是誰?」蕭老大哼的一聲,道:「真是豬腦袋,咱們現下談的不就是丐幫了麼,還會有誰?」
羅老四喲的一聲,說道:「不得了,是丐幫那一位大哥要來?」蕭老大道:「是跟咱們四個在貴州打過一架的丐幫四袋弟子潘國壽。嘿嘿,這叫不打不相識,也讓丐幫弟子曉得咱們渾幫可也不是好惹的。那場架一打,潘國壽這傢伙從此就有了你我兄弟四個人的影子,因此這回他要來找兩頭蛇文錦江鬥上一鬥,為民除害,自忖沒甚麼把握,又不肯低聲下氣的來請幫內其他高手相助,卻是連夜派人來邀咱們兄弟四個助拳,你說來是不來?」
羅老四聽得意氣風發,說道:「有架好打,怎麼不來?」說完,跟著一想,又道:「那兩頭蛇文錦江功夫如何?」蕭老大兩眼瞪去,說道:「幹麼?難不成你又未打先怕了?瞧你吃得這副又高又肥的神豬塊頭,就是挨上人家十刀八刀也不成問題,哪來這麼膽小怕死了?」羅老四辯道:「這叫知己知彼啊,怎麼是怕死了?」
話聲方落,便聽得廟外一陣草鞋步聲響來,不久廟門外現出六個丐幫弟子,一人低聲說道:「渾幫四位大哥到了麼?」廟內四人應聲而起,先後跨出廟檻,走了出去。蕭老大見其中並無相識者在內,問道:「潘國壽呢,怎麼不見他來?」那人說道:「潘大哥前去迎接本幫北路八袋長老鍾閔聖鍾長老到來,無暇分身,因此特派小弟六人前來接應四位渾幫大哥。那潘大哥說,敝幫怠慢之處,隨後他自會跟四位大哥當面謝罪才是。」
胡斐聽得大是愕然,暗道:『怎麼鍾閔聖已然甦醒了過來,甚且還來到了野三關?不可能啊,藥王說他至少得有一年半載才能醒得過來,即便如此,身子終究傷重難起,豈能四處行走來了?』他當下大起疑心,見渾幫四人毫無懷疑的跟著丐幫弟子離去,忙躍起身來,見一夥人正轉過矮叢行去,心中直想:『我該跟著上去查個清楚麼?但我輕功已失,內勁全無,跟上不遠便要給人發覺了,更何況我總不能放著瑤瑤跟雙雙兩個童兒不管啊?』
他向來獨來獨往,身無牽絆,遇事自來極為果斷,加上一身高強武藝為恃,縱有危險,也能從容應付;但現下他毫無內功輔助,氣勁尚虛,便如江湖上尋常五流人物一般,即便是遇上昔日所瞧不上眼的武林三流人物,這時便也無法應付過去,何況身邊還有兩個稚齡孩童要來照顧,更是不能輕易冒得險來,否則萬一自己遭遇甚麼不測之難,卻要這兩個小小孩童如何是好?這時的他終於體會到身為人父的諸多難處,一旦有了小孩,顧慮多了,想的也就更多,自己安危如何那倒還在其次,最重要的卻是小孩能否平安,其他的也都只能無奈的放到一旁了。
胡斐心中感嘆無限,耳裏聽著那一夥人腳步聲漸行漸遠,方向卻是筆直而去,心覺奇怪,暗道:『記得前方就是收割後的大片稻田,極不好走,這夥人不走大道,卻偏往捷徑行去,想來會面所在必是離此不遠。』
這麼一想,當即轉頭朝熟睡中的兩童看去,心想自己去去就回,應該也用不上多久時間才是,當下一顆心蠢蠢欲動,便欲起身追尋那夥人而去。才起得身來,驀地想到雙雙經常半夜裏做著惡夢醒來,嚎啕大哭,總要他好言好語的哄上一段時間才能又再回睡下去,要是不巧他離去後雙雙再次驚醒過來,姊妹倆一旦不見了他在身旁,可不嚇得這兩個小小孩兒哭上大半天,甚且還一路追著找尋出來,就此而失了兩人蹤影,那豈不要後悔莫及了?
他越想越是擔心,自是不敢輕舉妄動,長長嘆了聲氣,頹然坐下,心中想道:『我身無分文,武功又失,自不能再像從前那般逕往惡霸大戶裏強索路費,幹那劫富濟貧的勾當,否則強討不成,還得給護院武師打得遍體鱗傷,甚且還給拿住送到衙門裏去,那豈不是自己活該倒楣,更又連累到兩個無辜的孩童了麼?此處離著遼東數千里之遠,就算偷得馬來,那也得數月才能到達,更何況路上無錢住宿購食,兩個孩童又怎能捱得下去?』
他在藥蠶莊時只想救出兩童脫離非人般生活,雖在病中,豪氣仍不減當年,卻未曾細想離了藥蠶莊後的諸般困難,更沒想到這時的他已非武功尚在時那樣的能夠隨心所欲,一旦遇上阮囊羞澀之時,各地都有惡霸奸商可當臨時財庫強索而去,自是從來不愁自己身邊沒有銀兩來使。然現下狀況丕變,他武功打不過尋常武師,身邊又有兩個孩童要來照料,這份擔子,說重不重,卻也不是容易就能解決的了。當下越想心頭越沉,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遠遠聽見鎮上來路方向似乎有著一大羣人高聲喧嘩而來,個個齊聲引吭高歌,唱著胡斐從未聽過的不知名曲子,時哭時笑,似怨似哀,便與那戲曲哭調實有同工異曲之妙。只是這群人聲音聽來甚是酣醉,唱詞模糊不清,幾乎調不成調,曲不成曲,宛如鬼哭狼嚎一般,當真難以入耳。
未久,到得近來,歌聲更是響亮,兩童夢中一嚇,旋即驚醒過來,姊妹倆同聲大哭,慌得胡斐手忙腳亂,迭聲安慰哄來,心裏卻不禁一連串的咒罵上來。這羣人經過廟外樹林時似乎聽到了兩童哭聲,一人當即大聲喊道:「嚴四、嚴五、秃頭六,你們三個別再帶頭唱了,通統給我閉上鳥嘴,別嚇得人家小娃兒睡不著覺。」
胡斐聽得大喜,忙哄著兩童道:「別哭了,別哭了,是讓咱們搭順風車的那些戲班裏的人呢。」當下搶出廟門,提聲叫道:「是陰兄麼?」樹林外那人聽他叫來,不悅答道:「甚麼陰兄陰鬼?我還陰娘咧。你既認得我,幹麼不叫『花蝴蝶』,卻來稱呼甚麼見他娘的鬼兄來了。閣下是誰?」胡斐笑道:「搭順風車的。」
那人便是陰無望了,啊的一聲叫來,說道:「那麼剛才給嚇哭出來的娃兒聲,可不就是那兩個可愛的姊妹花來了?」胡斐未及答話,便聽得拍啦拍啦響個不停,凌亂曲聲倏然而止,隱約聽得啊喲、啊喲呼痛傳來,接著便聽見陰無望火然罵道:「幾個賤胚子就是皮癢欠人打,當真他娘的不打不開花,誰再給我哭爹哭娘的試試看。」
胡斐聽著戲班大夥轉道走來,當即拉了兩童走到廟門,指著當先領頭而行的陰無望道:「你們瞧,大叔沒來騙你們罷,真的是戲班裏的那些叔叔跟阿姨呢。」兩童見了,這才止哭作喜,小臉上綻出一朵天真笑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