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第3章 :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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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家
「馬俊傑,你又遲到﹖」文斯不滿的投訴。俊傑滿頭大汗臉色卻帶點蒼白,他已經累得要撐著檯面彎著腰在喘氣。這星期內俊傑幾乎接近鐘聲響起時衝入校門,每天也得面對四層樓梯轉好幾個圈才能到課室,要在班主任未進入課室前抵達的趕急,偏偏他這種缺乏運動的,雙腿肌肉缺乏與肺活量不足,早已讓他在梯間轉角稍停了好幾回。現在他的腿已經酸軟得站不起來。
「不……要……說了……借份……英文……功課……來抄……」俊傑彎腰,缺氧的說著。
「今日都沒有功課要交,那是昨天的。」文斯脫下了耳機,托頭看著俊傑說。
俊傑只是嗯了一聲,從背包中取出水樽,喝了幾口舒緩了氣喘,靜靜的看著剛進課室。
他知道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至那天與母親吵架之後,他們兩個再沒有在家中碰頭。放學之後再沒有吊著文斯的腳步,在學校說再見後便獨個兒到琴行練琴,心不在焉地把一支曲彈完後又再彈,手指在重覆同樣的動作,如同人生,永遠都只在某幾格的黑白琴鍵上遊走。鋼琴從未因按下的力度而走音,每一顆「咚」都反應不了演奏者是悲傷還是快樂,是C還是F#,根本沒有意義。回到所謂的家,母親沒有像當日那樣在客廳翹起雙手等自己回來,當罪犯般審問上學發生的事,只是在沙發上低頭按手機或躺在沙發上睡著,旁邊遺留幾瓶空紅酒瓶。俊傑最愛在回來後於雪櫃翻出凍飲和零食,可是如今雪櫃早已經清空了,顯然母親並沒有吩咐傭人處理,連晚餐也沒有準備。
母親肯定是在生自己的氣,俊傑很清楚的。他以為繼續練琴,跟隨被安排的時間表,母親會回心轉意,但原來沒有。竟然如此,自己還要不要努力讀書,也不是重要的事。晚餐就是看著便利店的微波爐發呆,直到「叮――」一聲召回靈魂,三扒兩撥的吃完杯麵和小點心,他渴望和誰吃一頓正常的晚餐。
俊傑右手挾住即棄木筷子,左手手指在手機屏幕上移動,電話中的聯絡人入面,只是一堆「得閒飲茶」的所謂朋友。沒有誰可以聯絡,約出來吃飯或聊心事。儲下一堆的號碼,才顯得自己儲下一堆的是寂寞。
俊傑想撥一個電話給父親,但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了解父親這個人,在外面交了幾多女人,未必能數清。他早在外面有另一頭住家,只是剛好偶爾回來探望自己,卻遇上了這件事。雖說是兒子,也在公司留了職位給自己,每月固定多於常人的零錢,也算是負上了父親的責任。既然他在外面有更好的生活,也無謂打擾。
吃過一切毫無營養的食物,靜靜地返回家中,把自己鎖在房入內,躺在床上聽著北歐式的音樂。腦海失控地不斷盤旋所有事情,蓋上眼晴輾轉反側了數百次的失眠、最終無意識地睡去,進入了夢境又忽然驚醒,心跳加速的蓋上眼又繼續輾轉反側,不停地輪迴,直到接近天亮,才睡得比較安穩,而偏偏上學的鬧鐘又是時候起舞。
「馬俊傑,起身啦!喂!馬俊傑! 」文斯雙手擱在檯上,以手肘輕輕的撞在俊傑的手肘。在上課時打旽是每個學生都會犯過的錯,其實為什麼會是一種錯誤,文斯也不太知道。她只知道打旽是每個人的生理反應,如同排洩或進食,可是這個世界大環境下就是不讓人的生理有太大的反應,不然當作是叛徒的處罰。
俊傑在沉睡中醒來,以手指尖輕輕擦拭眼角,臉頰因枕在手臂上留下一片紅印。還在惺忪的他似是又再去了另一個虛幻,睡眼惺忪。文斯襯著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立即在俊傑耳邊低吟﹕「老師留意了你整天了,不要再睡了。」
一個被叫醒了的人,靈魂和肉體都似乎未曾歸位帶來心跳的加速與頭痛的副作用。俊傑睜開雙眼的裝作專心的模樣,但靈魂仍留在夢境中的小屋,外面是冰天雪地的景色讓人感到孤寂冰冷,但屋內的壁爐正在把一根又一根的木柴燒盡至劈哩啪啦的聲響。廚房內的女人在煮出美味的晚餐,餐桌上已經預備了紅酒在醒酒器中與空氣共舞……
「馬俊傑!」終於小息,文斯拍拍俊傑的肩膀﹕「你醒來沒有﹖」
俊傑的靈魂終於歸位﹕「 沒事。」
「沒事﹖ 這星期你都沉默不語。」
「我真的沒有事。我這陣子失眠,不夠睡而已。」俊傑唬住文斯﹕「你不要煩我了!」
「我煩你﹖」文斯生氣的說﹕「誰之前不停的說要我跟他做朋友,誰在把我拈著、煩著的嗎﹖」
說罷,文斯戴上了耳機,憤然離開了課室。
3.2 操場
文斯聽著歌曲,獨個兒離開了課室走到操場,打算到小食店買些朱古力充飢,好讓一回上體育課不用捱餓。即使一間學校這麼多樓層、活動室,上天要你和某些人碰見,無法躲避。
「阿斯,又會這樣的巧啊!」文斯低頭的走過,打算裝作看不見對方,不斷退後尋覓別的出嘔。文斯真的不想再惹起什麼事端,免得給阿龍麻煩和責備。而偏偏阿光卻要阻擋她的去路,似乎要把她挑釁。
「你不是很喜歡打架嗎﹖來打我啊!」阿光擋著文斯,打算伸手搶去了她手上的朱古力條,文斯閃了一個側身讓阿光撲了個空,重心向前仆了一下。
「你......」在自己「兄弟」面對失威的阿光怒火中燒,而阿光手下的人也隨即包圍了文斯,好讓阿光可以把她對付。阿光隨即伸手捏著了頸,文斯未反應得及,已經無法呼吸。
文斯用盡力氣掙扎,拉開阿光的手。愈是反抗,阿光就愈是用力的把自己捏緊。文斯的腦袋開始不受控制地回憶過去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她不斷從肉體上與心靈上掙扎,她必須要擺脫,但內心的魔鬼卻引誘她放棄……
「權師兄不會來救你的了!」阿光冷笑著﹕「垃圾!這麼多年還是敗在我的手上。」
「放開她!」在阿光後面傳來一把男聲,原來是俊傑終於找到了文斯,此刻他心底的無名憤怒爆發,衝口而出的指著阿光:「我警告你不要再搞文斯!你要找人打架的,找我!」
文斯被阿光鬆開了,按著胸口喘氣:「算了吧……回去吧……」
俊傑似乎沒有聽見文斯的勸喻,挺起胸膛裝兇作勢:「你是不是要打?來啊!」
此時整個操場都給俊傑的聲音凝住,沉默,所有人的視線落在這個不顯眼的角落上。
「你會夠我打?我就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下個月拳賽,要是你能打贏我,我就放過你們兩個爛命鴛鴦!」阿光眼見給所有人望著,無法動手,只好以退為進,瞪著眼指向俊傑,以一場比賽決分高下。
阿光拉大隊離開之後,操場又回復日常的熱鬧。玩樂的繼續玩樂,聊天的繼續聊天。幸好老師和訓導主任也未趕及過來,不然事件鬧大了,對文斯而言,之後要處理的事可麻煩了。
「文斯,你沒有事吧﹖」俊傑看著阿光離開後,立即握著文斯的雙肩。只見她眼角像是快要流淚,卻又不知哪裡來的凌厲氣場,把自己唬住,無法答話。
「馬俊傑!你覺得這樣好威好有型嗎﹖」文斯蹲下拾回丟在地上的朱古力,幸好還未拆開包裝,她用手拍拍包裝上的灰塵,又站起來看著俊傑。
「我用得著你管嗎﹖幹麼走出來撩事鬥非﹖」文斯板起臉的罵著。
「我只想保護你而已,有錯嗎﹖」俊傑跟文斯頂嘴。
「你以為自己是誰呀﹖ 我用得著你保護﹖」
「要不是我出現,你早就給阿光捏死了!」
「你以為他真的會把我弄死嗎﹖這裡可是學校,有什麼事你以為學校不會報警嗎﹖你以為阿光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嗎﹖」
「所以現在我阻止他就是我錯吧﹖」俊傑已經不想再跟文斯吵下去,他一點都不喜歡吵架,他害怕最後會變得像母親那樣,關係變得僵化。他本來打算找回文斯,是要跟她好好道歉在課室發生的事,而偏偏此時,又變成了另一場戰爭。
「我早不是說算了吧,你為什麼就是不聽﹖你為什麼就是要逞強﹖」文斯無間斷的向俊傑發炮﹕「你教我,你現在要如何處理﹖真的要跟陳繼光打嗎﹖拳場可不是你一般人能做到的事!還有他這個人出爾反爾,要不是到了今天還是不肯放過我!」
文斯說到這裡,已經沒有子彈繼續向俊傑發射。文斯真的很生氣,但處於這個狀態,她也無計可施。
「對不起。」俊傑知道即使不是自己的錯,也只能道歉,他已經不想再和交斯爭論下去。
「算了吧。」文斯無視鐘聲的提示小息結束,咬下朱古力﹕「回去吧。」
文斯知道,俊傑這種嬌身慣養的,又甚能和阿光較量﹖阿龍前陣子還說替自己出頭處理,自己今天還不是要受到欺負﹖親密如哥哥的關係╴都不及自己雙手來得可靠,只怪自己還不夠勤力練習,只怪自己疏於防範……她愈想愈是不憤,狠狠的咬下朱古力條,眼角卻快要掉下眼淚。
「看你吃得滿嘴都是朱古力醬,給老師看見就麻煩了。」俊傑從褲袋取出紙巾給文斯,文斯只說了聲「謝謝」,卻用紙巾抹乾眼角。她返回了剛上學的第一天那樣,沉默寡言。俊傑知道的,自己一定輸給那個人,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儘管對方不是君子,還得硬著頭皮迎接一切。
俊傑此刻很想憑自己雙手創造和保護什麼,而不是重覆地無目的地按下不走調的琴鍵。
3.3兄妹
文斯和俊傑整天也沒有說話。下課時自行收拾物品,看著課窒木門的打開,各自如同看見逃生門,沒有一句「再見」便迅速的離開,獨個兒坐車回家。文斯心底混亂與不安,儘管她已經打開手機的音樂播放器,用最迷幻的電音或搖滾的咆哮麻目雙耳,但過去的回憶還是一幕又一幕的浮現,她不斷碎碎念著「不要想、不要想、無事兒的」,如念經的低吟不是搖控器上的停止鍵,愈是念著,所有事實只會幻化成更錐心刺骨的痛。
「我回來了。」文斯的心情完全是跌進了谷地,垂頭的沒焦點返回了拳館。
「斯,沒事吧?」權師兄只見文斯沒精打彩的,不管自己滿頭大汗,停止了練習,好奇的上前了解。
「沒事。阿龍呢?」文斯隨意把背包擱衣物櫃旁的地上。
「阿龍在聊電話,聊了很久。不知道跟誰在聊。」權師兄拍拍文斯的肩﹕「你餓嗎﹖ 我去買些下午茶給你好嗎﹖」
「不用了,」文斯又忘記自己仍穿上校裙,爬上了擂台,戴起了放在一旁的拳套,伸展手臂和肩膀﹕「權師兄,陪我打。」
「你也得先換衫啊!」權師兄察覺文斯有些不妥,卻又說不出是什麼﹕「是不是今日發生什麼事﹖」
「你不陪我打就算。」文斯不想再重提發生的事,是今天發生的事,還是關於之前的事。她脫下了手套,向權師兄的方向擲過去。幸好權師兄身手敏捷,把拳套都接住。文斯心中燃燒的一團怒火無從宣洩,只能做一連串的體能動作。
權師兄沒有說話,他靜靜地站在一邊,他知道讓文斯把一切發洩了就好,只是擔心她不顧身體而弄傷。
文斯毫不介意地露出校裙下的PE 褲,盲目地做了好幾組的掌上壓、捲腹的動作,感到疲倦了便伸一伸腰,整個人向後就躺在台上,仰望那白色的天花,發呆,頓時不知誰向她擲回了拳套,嚇得她彈了起來。還未來給反應,阿龍已經走上擂台罵著﹕「說多少次只有輸的人才會瞓在這裡!起來!你要找人發洩,跟我打!」
「我現在不想打了。」文斯拿起拳套卻沒有戴上,站起來冷冷的說。
阿龍早就戴上拳套,在文斯毫無防備時讓她的臉硬硬的吃了自己一拳。在旁的權師兄也來不及制止。文斯被打的臉紅了一遍,她站著了腳,低著頭蹲下,慢慢地拾回拳套戴上,向阿龍不假思索地揮拳,只是每次出的拳都給阿龍擋回,同時眼淚快要忍不住要跑出來。
「我說了幾多次不要再在學校搞事了。」阿龍一邊對打一邊罵著。
「你不信嗎﹖」文斯喘著氣說﹕「明明就是那個人先搞我。」文斯一拳打在阿龍的前額,阿龍立即退了幾步。文斯再一個轉腰踢腿,阿龍在毫無防犯下給踢中了腰側。文斯欲繼續進攻,但給阿龍看穿了,又硬食了一拳。
文斯仍然在忍,忍著眼淚,忍著嘴角的擦損,忍著心底的痛。
「我說過阿光的事我去解決,你動什麼手!」阿龍脫下拳套,隨手丟在地上,罵著文斯。
「你解決﹖你如何解決﹖ 以前阿爸是這樣,你又是這樣!」文斯一邊罵著,其實她很想抑壓情緒控制眼淚,可惜她根本只會爆發,不斷的爆發。
權師兄見狀,上前命他們暫停,可是他的聲音鑽不進這兩兄妹的耳中,只好上前把他們兩個隔開,才阻止到他們繼續打架下去。
「我跟阿爸不同,他丟下你是誰湊大你﹖ 是誰在你發高燒擔心得送你去醫院﹖ 無錢開飯誰去捱打掙錢都要你有溫飽﹖你說!」儘管被制止了動作,但說話沒有被制止,阿龍依然不停的罵著,文斯沒有出過半點聲音,只是低聲忍泣。
「你別說自己多偉大!我給人捉走時誰保護我﹖ 我給阿光撕開校裙時你在哪裡﹖ 你有本事說出來啊!」文斯把最不該說的都吐出來,用對方最軟弱和最後悔的作攻擊,是最刺痛的事。阿龍頓時停止了責罵,脫下了拳套,一聲不哼的離開了拳館。
這時文斯已哭得乏力,只能栽在權師兄的胸膛中嚎哭,權師兄輕輕的拍拍她的肩。對文斯而言,權師兄才像自己的哥哥,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會在旁安慰、支持,甚至拯救自己。
文斯每次嚎哭,都在討厭自己的身世,討厭自已身在一個像是電視劇橋段的家庭,無泓控制命運。母親早已不存在自己的世界,也許是不存在這個世界,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提及。之後那個所謂的父親背著過氣的社團之人,幾多個黑夜兩兄妹在躲避,在隱藏,在逃亡。然後在某年文斯就是來不及逃走,給阿光家族那邊的人捉走了,那是文斯最黑暗的日子。最不想去記得,但偏偏無法忘掉的刺痛。阿光總是提著是權師兄救了自己,但她並不想知道事實。她只知道是,最後有意識時已經在醫院的床上,阿龍沒有有旁。
文斯以為,一直把時間和心血去讀書、和阿龍兩兄妹努力為拳館而奮鬥,就算微薄的收入,只要記住每天的小確幸就好。一旦想到自己的過去,她渴望像班中的那些女同學化妝與穿起短裙,手腕上的飾物配搭修長的指甲,假期幾個聯群結黨的遊走各大小商場,或穿插不同的派對,吃著甜蜜的蛋糕……幸福的少女生活,是奢侈的事。
如果,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改變自己的歷史。
可惜沒有。
對文斯、俊傑、阿龍、還是權師兄、你或是我,都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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