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歐神話中的月蝕：月狼 HATI

2022/11/24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Máni x Hati

這一篇原本在上週月蝕日 (2022/11/08) 之前就在醞釀，可惜趕不及當天就上稿；這或許也是為什麼，在流傳已久的神話中，那隻追逐月亮的狼會累得跟狗一樣吧？

　　「日與月」幾乎是所有神話中都會涉及的要素，神話作為提供自然現象解釋的來源之一，無可避免要對這一組顯眼到不行的天體說些什麼；就像很多事情的發生其實沒什麼殼蟻追究到單一問題上的道理可言，但是，還是要有人出來負責一樣。（話說，本人才疏學淺，如果有哪個地方的文化完全懶得跟說明聊太陽和月亮是怎麼來的，麻煩告訴我，有點酷。）

　　對自然現象的解釋也包含對月亮盈虧變化的解釋，於是古北歐人非常沒有創意地決定用月亮被咬了一口來刻畫月蝕的景象——沒有，其實後世都無法確定神話中哪些元素能與什麼事物或現象構成一一對應的關係——所以，下次妳再聽到有人說「某某神話中的ＸＸＸ，就是在講我們現在所說的ＸＸＸ喔」，請就它是個「猜想」來理解就好（當然，包含我所說的也是）。

　　人們偶爾會對古代人類的工藝或技術水平感到敬佩，往往不是古人真的出類拔萃到需要跟外星人牽扯；多半是現代人常常有莫名覺得自己站在人類文明發展高峰的錯覺使然——沒有，人類的智力水平沒有明顯上升（搞不好有下降），「文明有高低之分」是另一個可疑的說法。

　　不小心又扯遠，底下介紹有關「月蝕」的北歐神話主角——被蝕之月 (Máni)、蝕月者 (Hati)。

北歐神話中的月

古日耳曼乃至古北歐時代，關於月亮的刻畫相對於太陽少很多，常常給人既然都提到太陽了就順便提月亮的感覺。不僅在文獻上如此，遺留下來的圖騰亦是幾乎沒有。這一篇我盡量捕捉絕大多數有關「月亮」在《埃達》(Edda) 中的段落，鄉野史料或童話、傳聞、《薩迦》(Saga) 就以後再說。

月與《詩體埃達》(Poetic Edda)

首先，每次提神話一定避不開的章節〈Völuspá〉（可譯為〈女先知預言〉，是由奧丁喚醒的已故女先知，透過女先知的口，問出世界的誕生到完結之間發生與將發生些什麼）中第 5 節便提到月亮：

Sól varp sunnan, sinni mána, hendi inni hœgri um himinjódyr; sól þat ne vissi hvar hon sali átti, máni þat ne vissi hvat hann megins átti, stjörnur þat ne vissu hvar þær staði áttu.
「太陽 (Sól)，月亮 (Máni) 的伴，自南方閃耀，從她的右手投射向天際（這是字面翻譯，不同的翻譯版本有不同的隱喻詮釋）。她尚且未知家鄉於何方，月亮則不知自己有何力量，眾星亦不知歸為何處。」

嗯，開頭大家都ㄎ一ㄤ爆，難道沒人知道自己在幹嘛嗎？沒關係，熟悉北歐神話的我們都習慣了；相信讀到最後妳會發現，月亮當然不知道自己有何力量，因為他根本沒什麼力量。然後，這段文字也告訴我們一件事：太陽是女性，按照日月的對稱習慣，月亮是男性。（不要問我是不是順性，我哪知道！）

　　總之諸神開始懂得用太陽和月亮來計算日子，再來是稍微比較有內容的第 40 節，提到比較知名的角色：

Austr sat in aldna í Járnviði ok fæddi þar Fenris kindir; verðr af þeim öllum einna nokkurr tungls tjúgari í trölls hami.
「東方的鐵林 (Járnviði) 間坐著一位古老女巨人，她在那裏養育芬里爾 (Fenrir) 的子嗣，在那之中其一，將以怪物 (tröll) 的姿態啃噬月亮。」

月亮不僅一登場就搞不清楚狀況，隨著〈預言〉的推進，現在唯一搞得清楚的是，月亮就要被吃掉了；至少他比蘇德拉底多知道一件事？芬里爾 (Fenrir)，是北歐神話中最有一名的一頭狼。暴雷一下，他將會在世界末日 (Ragnarök) 那天把諸神之首——奧丁 (Odin) 吞掉；而他的子嗣其一會吞掉月亮。那太陽呢？放心，不會放過她的，還有另一隻狼子負責搞定 (Sköll)。

　　讓我們快轉到《詩體埃達》的另一個章節——〈Vafþrúðnismál〉（可譯為〈瓦夫索魯德尼爾之歌〉，大意是奧丁喬裝成旅人去跟一個智慧巨人 (Vafþrúðnir) 鬥智的故事），賢者之間的頂尖對決當然少不了秀一下自己的天文學知識，在第 13-14 節中：

13. Seg þú þat, Gagnráðr, alls þú á golfi vill þíns of freista frama, hvé sá jór heitir, er austan dregr nótt of nýt regin.
14. Hrímfaxi heitir, er hverja dregr nótt of nýt regin; méldropa fellir hann morgin hvern; þaðan kemr dögg um dala.

就不逐翻了，他們有夠囉嗦。大意是智慧巨人考奧丁：「那匹從東方前來，將黑夜帶來給諸神的馬叫啥？」奧丁回：「是『霜鬃』(Hrimfaxi)，而且每日清晨牠會落下唾沫，也就是谷間何以有露水。」（人家又沒問你這個！）不過，這裡沒有講明，「把黑夜帶來的那匹馬」是不是就是「將月亮帶來的那匹馬」；一般來說不會嚴格區分「月馬」與「夜馬」。特別提醒是因為「黑夜」也是有所司之神祇 (Nótt)，稍後會再提到。

　　22-24 節我也不引文了，畢竟也沒打算全部都翻譯（我是要出書了嗎？），不然這篇寫不完；底下直接摘要成 LINE 聊天紀錄的模式：

丁丁：「飄在那邊的月亮跟太陽怎麼來的？」
巨巨：「他們老爸叫蒙迪爾法利 (Mundilföri)，飄在那邊是為了給大家方便確認時節。」
丁丁：「那白天 (Dagr) 和黑夜咧？還有月亮為什麼會盈虧？」
巨巨：「白天他爸叫德林格爾 (Dellingr)，夜晚是諾爾比 (Nǫrvi) 的女兒，會有盈虧是諸神為了給大家方便確認時節。」

超沒營養的對話。是不是不知道要怎麼回答的時候就瞎掰人家父母的名字就好啊？然後月亮與太陽就是會發光的時鐘而已。

　　綜上，《詩體埃達》中關於月亮的刻畫大致如此，有許多部分在《散文埃達》中有許多重複與可對照之處，那些部份我便不再多嘴。但是，最後提一下《詩體埃達》中較罕為人知的一個章節〈Alvíssmál〉（可譯為〈全智者之歌〉，大意是索爾 (Thor) 喜歡某個矮人 (Alvíss) 的女兒 (Þrúðr)，想把人家帶回家而跟她老爸鬥智的故事。與先前提到的〈瓦夫索魯德尼爾之歌〉差不多，把巨人換成矮人，奧丁換成索爾罷了。）該篇在第 13-14 節中提到：

13. Segðu mér þat, Avlíss, öll of rök fira vörumk, dvergr, at vitir: hversu máni heitir, sá er menn séa, heimi hverjum í?
「告訴我，全智者。畢竟我以為你是知道一切的一切的矮人。在不同的世界，大家是怎麼稱呼那個顯而易見的月亮的？」
14. Máni heitir með mönnum, en mylinn með goðum, kalla hverfanda hvél helju í, skyndi jötnar, en skin dvergar, kalla alfar ártala.
「人類稱它為月亮。諸神稱之為『變化者』。在冥府稱之為『轉輪』。巨人稱之為『匆促者』。矮人稱之為『閃亮者』。精靈稱之為『年計』。」

月與《散文埃達》(Prose Edda)

《散文埃達》是成冊時間點較晚的的文獻，與《詩體埃達》相似的，以一些旅途或奇遇來帶出神話故事。其中一章——〈Gylfaginning〉（可譯為〈吉爾菲的欺騙〉，故事描述一個人類前往神域向奧丁的三個化身請教有關神話的閒話家常）——為前面提到的〈女先知預言〉裡提到的段落做一點補充：

至高者說：「萬物之父給了白天 (Dagr) 和黑夜 (Nótt) 各一匹馬，給白天的馬匹叫閃鬃 (Skinfaxi)，給黑夜的叫霜鬃 (Hrimfaxi)……」
人類問：「那他們如何引導太陽與月亮呢？」
至高者回道：「蒙迪爾法利，有一對兒女（太陽與月亮）。蒙迪爾法利將太陽嫁給一個人類，諸神認為此舉大不敬而震怒，將這對子女擄上天庭。而後，諸神用火之國 (Muspellsheim)（北歐神話中火焰巨人的發源地，亦是創世神話中提到的冰與火的原始世界中其一側）的燃燒餘燼鍛造出太陽戰車，讓太陽 (Sól) 駕馭。而月亮 (Máni) 則駕馭月亮戰車。Máni 也從世上擄走兩個孩子做陪，一位叫 Byrgir，一位叫 Soeg。」

上述是我摘錄的內容，總之有更多的名字和更多的道具來解釋太陽與月亮、白天與黑夜。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從中覺得懂了更多天文學知識呢？我個人覺得還好。然後瑪尼 (Máni) 是不是跟諸神學壞了？

　　以上是主要關於月亮 (Máni) 的神話段落，接著介紹本篇第二要角的蝕月者登場。不用多想，內容一定只會更少，和只提到名字不會差太多。

北歐神話中的月月（狼）

月狼與《詩體埃達》

出自〈Grímnismál〉（可譯為〈格里姆尼之歌〉，又是一個奧丁喬裝到人世間走透透跟人聊神話的故事，只是這一次他是一個階下囚），於第 39 節中提到：

Sköll heitir ulfr, er fylgir inu skírleita goði til varna viðar, en annarr Hati, hann er Hróðvitnis sonr, sá skal fyr heiða brúði himins.
「有一隻狼叫 Sköll（意為『嘲諷者』），追逐著太陽，直到太陽在森林中日落。另一隻狼叫 Hati（意為『憎惡者』），是 Hróðvitnir（意為『知名之狼』）」之子；他跑在太陽之前，月亮之後。」

「知名之狼」，大家殼蟻很直覺地去猜想。知名之狼就是芬里爾 (Fenrir)，有名到神話故事直接送牠稱號的程度。同樣於《詩體埃達》中的一個章節——〈Lokasenna〉（可譯為〈洛基的叫罵〉，全篇是詭計之神洛基 (Loki) 一個人單挑諸神的火烤大賽）——在第 38-39 節中有這段故事再次提到芬里爾的這個別名：

38. Loki kvað: "Þegi þú, Týr, þú kunnir aldregi bera tilt með tveim; handar innar hægri mun ek hinnar geta, er þér sleit Fenrir frá."
洛基說：「閉嘴，提爾 (Týr)！你不懂得如何協調人際之間的爭端。我想到你那隻被我兒子芬里爾咬下的右臂。」
39. Týr kvað: "Handar em ek vanr, en þú Hróðrsvitnis, böl er beggja þrá; ulfgi hefir ok vel, er í böndum skal bíða ragnarökrs."
提爾說：「我失去了那隻手臂，你失去了兒子赫羅德維特尼爾 (Hróðvitnir)；我們都蒙受損失。你的兒子也不好受，他仍被鎖鏈永遠囚禁，直到世界末日／諸神黃昏 (Ragnarök)。」

我不知道妳怎麼想，但是提爾怎麼感覺都是個超級通情達理的傢伙，簡直不像神族，只可惜邏輯不好，都說 Ragnarök 會出獄，怎麼能說是「永遠」呢？猜測是想強調那條鎖鏈真的很耐用吧。這一段可見提爾用「知名之狼」代換洛基提及的「芬里爾」。至於，提爾的手臂為什麼會被芬里爾咬掉，又為什麼芬里爾被囚禁起來，礙於篇幅我這邊就不展開了；好奇的讀者殼蟻自行搜尋一種叫「Gleipnir」的魔幻神器，但妳多半會同時找到同名的日本漫畫和幾首歌之類的。

月狼與《散文埃達》

同樣出自〈吉爾菲的欺騙〉中，接續說另一段落：

人類又向至高者提問：「太陽像是要逃離什麼似的快跑，即便她害怕自己的死亡，她也沒辦法讓自己的旅途更加迅速。」
至高者說：「如此快速並不奇怪，追逐著她的敵人正在接近，除了跑得更快之外別無他法。」人類追問：「是誰在追趕？」
至高者說：「有兩頭狼，追趕著她的那隻名叫斯庫爾 (Sköll)，牠不斷威嚇著她，最終會逮住她；另一隻名叫哈蒂 (Hati)，赫羅德維特尼爾（知名之狼）之子，跑在她前面，試圖捕捉月亮，而牠亦會得逞。」

而這與我們在介紹月亮瑪尼的時候，引述的情況相同。「為什麼要跑？一定是有人要追殺妳！」的邏輯隨處可見。接著，這個章節也提到本篇前半引述《詩體埃達》的〈女先知預言〉時提及的女巨人養育之狼群一事：

「據說，這支狼族中最為強大者為『Mánagarmr（意即「月犬」）』，牠終將吞噬所有亡者，也終將吞噬月亮，鮮血將濺遍青空與天庭；太陽將失去光輝，暴風將襲捲，從四面八方咆嘯併湧現。」

這裡所謂的「月犬」，意可解為逐月之狼哈蒂的另一個稱呼。比較令人困惑的是，在《詩體埃達》中，我們稍早提及的〈瓦夫索魯德尼爾之歌〉裡，卻指出吞下太陽的是芬里爾，而非斯庫爾；又或許，斯庫爾也意即芬里爾呢？

Eina dóttur berr alfröðull, áðr hana fenrir fari; sú skal ríða, þá er regin deyja, móður brautir, mær.
「太陽將在被芬里爾吞噬前誕下一位女兒，她將沿著母親留下的道路繼續前行，就在眾神皆死去之後亦然。」

何等淒美而壯烈。不對，是不是哪裡怪怪的……所以我說，那個月亮呢？就沒人在意月亮了嗎……

後記

能一口氣讀到這裡的各位真的太強，我寫到一半都想回家了。

　　相對於月亮，太陽受到古北歐人重視的程度完全不能比擬；畢竟沒有月亮，人照樣能耕作、能用其他方式判斷方位與節氣，儘管也只是憑想像上來說如此。在北歐神話的末日景致中，太陽被吞噬，而後最為明亮的天體也被抹消，似乎在刻劃一種徹底的絕望。另一方面，月亮的隱蔽與顯現往往帶有著強烈的詩意，月光是孕育寧靜、蠢動、孤獨與沉思的溫床；比起太陽賦予的滋養，月亮既不給，也不奪。

　　最後，獻給各位一段葉慈 (William Butler Yeats) 的詩《塔》(Tower) 中的第三節節錄：

And I declare my faith: I mock Plotinus' thought And cry in Plato's teeth, Death and life were not Till man made up the whole, Made lock, stock and barrel Out of his bitter soul, Aye, sun and moon and star, all, And further add to that That, being dead, we rise, Dream and so create Translunar Paradise.

　　Translunar Paradise——或許就是那一夜月蝕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