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慈愛與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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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用慈愛來連結腦海中的阿太,是什麼時候?上一次用沉默精明來形容眼前的阿公,是哪個春日?他們的臉龐在空中摹畫,語調在耳畔清晰,可是他們在想什麼?言語背後埋藏著什麼?霧面玻璃後的病人,靠近卻模糊,候診,卻過號不入,消磨了沙漏的碎粒和耐心。

相處所以見真章。升高一的暑假,第一次用「女魔頭」形容自己的阿太。以往年節待在外公家的時間都不長;即使長,大人忙著煮飯張羅,小孩田裡厝裡奔跑玩耍,鮮少與眾星拱之的阿太接觸──頂多一下車,跑到座前問安,牙牙地叫出「阿太」時,被她皺紋的掌摩娑頭頂罷了,「哎呦,金孫欸!」我們喚她的咬字逐漸清楚,我們之間的含金量逐漸降低,蝕落成沙。隱約感覺,阿太其實對人很兇,尤其是對舅舅他們。那個夏日,住鄉下一週,而後見真章。

門庭玩水本是犯天條,幾個小孩熱瘋了借水消暑,轉而刷洗門庭。如此也挨罵,未免埋怨阿太錯怪我們了。於是後續幾天,可能觸怒天威的事全趁著「女魔頭」午睡時執行,犯罪的刺激感強化了我們的羈絆。確實是犯罪吧?在東亞的孝園裡犯了違心的大過──孝字之前,抗拒我們厭惡的情緒,卻抑制不了被誤解的憤恨,矛盾相擊,益發焚心。

被誤解的只有我們嗎?我們以為的真章,會不會只是封底?蝴蝶頁之後的詩篇與序跋,言行之下的故事與真意,是什麼?我們不敢,或是不肯,去翻動這本硬殼燙金的大冊。

另一書的主角是這麼變化的:古銅結實機器人軟化成白白胖胖大饅頭。相對於阿太,我對「內公」的變化看得清楚些,他在父親兄弟間輪流住宿。阿公沉默,回家總見他在廚房椅寮上啜飲混酒,見我們請安,只是笑笑點頭;再醉一點才會高興地高聲說話。

不識字的他自己搭客運,轉計程車來了。赫然見他兩手空空出現在巷口,「阿公來了!」他卻已投身市場;復歸來,一袋青菜一袋魚。不必帶行李,他逢年過節才洗澡,況且他偏好當日行程,吃完酒菜,竹葉青套維大力,擦擦嘴,「我要回去顧田了。」那是他惦記的事,是病中坐起的話語。直到現在不曬太陽,銀髮與古銅肌膚不再對比,忘記我們是誰,夢裡喊的仍是農事:還沒佈水、割草餵羊。

他開始分不清日夜,總之睡醒了就要吃,渾然不饜,腰圍增幾圈,甚至半夜把冰箱裡的生肉也挖來吃。冰箱攻防戰就此上演,不帶便當,不留剩菜,用木板擋住冰箱門……;備份宵夜也出爐:多煮一份飯菜當半夜覓食的目標,總比零食生食好一些。平時餐點特別煮久煮爛,剪碎葉片挑去莖,剁得碎爛,以便假牙屢屢不合嘴的他用牙齦咬的「菜」,對他來說可能不是「菜」吧。他曾叫我別再剪了,日前卻叫我連魚肉也剪一剪──那是唯一能保持原貌的食物啊。他緩緩地嚼著,闔上雙眼,彷彿睡著,彷彿沉醉。

得肺結核後,阿公改酒了。「喝酒被警察發現會罰錢喔!」大人們是這麼對他說的,每日服藥時,衛生所人員到府監督病人把藥吞入腹中,或許促成了這恐嚇的連結吧?而他究竟是為了健康而不喝酒,還是他單純忘了從前那個愛喝酒的自己呢?

患病後他開始有了獨立餐具,隔離用餐。雖然他在三餐混酒時期,總自個在廚房板凳坐半天,但現在,他連年夜飯也一個人吃了。一日多餐及無盡的睡眠是北部養老的遺患,不同的作息也合理化了不共餐的行為:我們晚餐時間他才吃完他的午餐。而對肺結核的無知恐懼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即使完成療程痊癒,家族仍不跟他同桌吃飯。其實他們都能攬著阿公說話,為何不能一起吃飯?當他看著我們端盤子離去,是否懷疑菜色不同,是否感到寂寞?

他從不開口說寂寞。被發現時他站在橋頭,張望著四周,菜市場、大馬路,「厝在叨位?」所以我們監視他的散步,不管他拄杖訓斥:「我不會不見啦!」夜裡反鎖鐵門,怕他跑出去。可是我們如何照顧他的心?

某天夜裡,夢裡淌入了咆哮聲,似由遠而近,逐漸清晰,我聽清了,是男人叫嚷著三字經,用力垂著鐵捲門:「喂!喂!XXX!放我出去!喂!喂!」位置就在房間正下方,聲音是回憶裡酒後歡喜的老人的海口腔,是我阿公。是被困在都市之中,溺於腦海深溝,孤寂的靈魂。放我出去。


濃霧森林獨步。往昔對兒女的好、與亡友共譜的青春曲,像風吹過樹葉的聲響,清晰可掬;可是身旁這個突然竄出,抓住手臂,問「阿爸,我是誰?」的人是誰?黑暗中,偷走水果、睡褲、假牙的賊,是誰?有時汽車開過,頭燈切過枝條縫隙,明照視野,自然地笑了,如同相逢的白日,青壯盛年之時,慈祥地,由衷地笑,理所當然地說起家人間的情話。只是那頭燈只照一瞬,過彎而去,復使霧林寂清。

阿太的乖戾與疑心已久,從鄉下載菜回家都要瞞著她,否則討罵──這倒無妨,難受的是她責罵時,心裡壓不住的怒火,乘著孝順的風,反過來將我們吞噬。即便我們解釋,也只存下她認定的「剽竊之實」,向人叨唸:「我為這個家付出這麼多…….」媽這麼說她的阿嬤:「阿太不是這樣的人」,由阿太帶大,那是祖孫間的羈絆,「可是後來的家人們只會記得她不好的樣子了…」日暮將盡,月牙低垂之時才認識她晚輩,又怎麼能愛她?

她不是壞人,不只有惡婆婆、惡阿嬤的面向,說起從前賣粿做生意的辛苦,「想到那兩頂籠床我還會流目屎…….」沒料到我的提問會惹哭她,趕緊遞紙擦淚。她倒了冰涼舒跑,問我「要喝一杯嗎?」就像之前問我要不要同飲安素一樣慷慨。如此邀約後,又話說從頭,好比跑操場,再看同樣的風景,第二次總能發掘更多,慢慢地切入內圈。此刻我不單坐在身旁,而是敲上了心房的門框了吧?門外的貓眼窺不見室內的靈魂如何踱步。但我知道,內中之人只是找不到鎖匙開門。

他們仍有感覺,仍渴望被理解,被接納。隔著厚重書殼、濛霧不散的腦海與樹林,聽不著他們的聲音,仍能感覺到。人會忘記你說過的話,但不會忘記你帶給他們的感覺。這句話在清明晴朗屋簷下被阿公印證了,「我知道誰對我好,不說而已,心肝裡曉得。」發揮說書人的口才,那似是藥物的副作用,語言功能增強,但今天不戲說台灣,說的是家人間的絮語。

清明前天去追阿公,他已步過橋頭,朝市場進發。雖然前幾回散步都能明確指出家的位置,但市場人多路雜,萬一他忘記了…….。紅燈倒數罷,拔足追上,「阿公!」

拗不過進逼市場巷弄的腳步,「你返去!我不會不見!」「沒有啦阿公,我就是想跟你作伙啊!」輕拉硬扯,終於被他大聲喝斥,揮舞的雙手擊於胸口:「你返去!」那是他第一次對我這麼兇,而我也為一瞬升起的激憤感到懊悔。

我停在原地,看著他,黃色宮廟帽,孤狼灰外套,右手背腰,40腰西裝褲,擠腳藍白拖,拄著拐杖走進市集了。非要讓他再次感受迷路的無助才能警醒他嗎?

這時,阿公回過頭,我佯裝尋不著地張盼。走兩步,再回身,擰著上身盯著我許久。幾番回首,是什麼意思呢?自由了。或是:你真的不跟上來?

市場岔路,攙扶他後背,小心走,小心地上水漥和粗魯的、記得路的長輩。在他喜歡的南瓜、青椒前微微減速,人潮的惡浪撲撞他的手肘,我撐扶著他向前走。「這麼老了不要帶來。」冷峻的關心我記下了。眼前這個人唯一的樂趣被否定了,連同他的尊嚴。天空落下細雨,「阿公,我們回去吧,落雨了。」終於拗他向家的方位走去。

「阿公,我不知路,你要帶我,我才不會不見喔。」我說,不知是清明地看穿我的伎倆,或是單純擷取他認為的片段,他只說「我不會不見啦。」差點闖了紅燈,被我拉回人行道,他用手杖指了家的方向。站在離家不遠的中島,我說:「哇阿公,是你帶我返來的!」綠燈,我們向前去,霧散,牆破,天澄淨,他抓著我的手臂:「你最會演!」過馬路,急促的步伐和緊鉗我臂膀的掌,清晰了他的聲音。力道在最後一條斑馬紋時鬆去,不再並肩,復與他一前一後走。




跋:原作於2019或2018年,如今二老都已將時間凍結於2022年。他們都已經輕盈爽朗,澄淨清明。平安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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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吳的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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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會用沙龍喔。啊,歡迎來研究室坐,書稍微搬開就可以找地方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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