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海 – 華麗的悲傷 (2)

2023/02/14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第一次見到那雙眼睛時他雖然才十五歲,但他才情兼備,畫藝精湛,在當時已被預估為畫壇的明日之星。他和同儕之間明顯的差異,使他非常孤獨、也令他極度的自負。但是他孤傲的心裡,卻時時刻刻湧動著不為人知的不安。他一方面高姿態地批評各家畫作,一方面卻感到不明所以的恐懼;他不斷地畫,參加各種比賽,努力不懈地生產各種作品,滿足別人的期許。但每每完成一幅作品,他的心裡就總有落不盡的虛空。後來,當他見到李陽的作品,他終於明白,像那樣道盡人間渴望的色彩、那樣徹底釋放自我的線條,正是他所欠缺。與其繼續在不可一世的虛偽下作畫,他相信他應該即時拋開一切,歸返於無。從此他只看畫,沒有焦慮,毋須惶恐、就只拂淨內心,仔細聆聽。就像他見到「雙眼」時的心情,完全不需時尚的理論,也不必附和深奧的詮釋,那雙眼,就已經毫無保留地將一個人的靈魂最真最深處的無限溫柔的嚮往與歡愉延轉在其中了。
那麼李陽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他常忍不住地想像起來,但又不願用任何典型定義她,於是終究就只有一個模糊的影象,綻著一雙藍融的眼眸,不時在他心海深處,盪漾著一波又一波的愛慾柔情。他曾經試著和畫廊接觸,想獲知李陽的住處,但是畫廊經理告訴他,李陽非常重視個人隱私,所以向來是她主動和畫廊聯絡,如果真有要事,他們也只能在系辦留下訊息。系辦?
「 哦對了!她念中山外文系,這我可以告訴你。」畫廊經理一幅幸災樂禍的模樣,高聲答道。他當然知道她就讀的地方,只要稍有注意畫壇近日動態的人,誰不知曉李陽這一個非科班出身的才女,來自於載滿陽光的西子灣。他向經理道了謝,一個人乘著客運來到白沙灣,望著海潮的來去翻覆,呆坐了一整個下午。他在白淨的細沙上寫下了李陽這兩個字,讓潮水慢慢覆蓋淹沒,直到天色緩入了深海的黯然,他也同樣黯然地離開。
幾年後,當他回想起自己少年時對李陽莫名的戀慕,雖然感到幾分好笑,倒不後悔自己這樣一路走來。對於李陽,他不再有少年的痴迷,但依然 --- 在他的記憶裡 --- 李陽連結著一個符號 --- 大地上金色輝煌的光影裡,反覆低迴著浪濤劈天的嘶鳴,自由、奔放、而且持續不斷蘊釀著深層的能量…可是他沒想到,當真見到李陽時竟會是在嘈雜的教室,而且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那般落寞寡歡的面容。她的身量高挑,眼睛很美,雖然偶有笑容,但寒冷的目光為她在周身投射了一道自然的籓籬;不過她仍然是一位親切幽默的好老師,只不過她的風趣顯然只是出自於對學生的善意、以及對工作的盡心,並非緣自生活中本質的愉快。也因此,當健晴興緻沖沖地來到選課後的第一堂課,他開始猶豫、懷疑 --- 這位名為李陽的英文老師,究竟是不是六年前在畫壇如雨虹一般亮麗而短暫的畫家?是她嗎?可是當她偏著頭為他簽下名字時,那姿態和神情所流露的那股專注,還有她的筆式、字跡…那架式、風采…,他望著她寫下的名字,雖然纖弱單薄,卻隱隱約約呈現著流線與動感。沒錯,她就是李陽,他十分確定。耐著性子等到了第二堂下課,他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就要向她傾談六年來所有想說的話時,結果卻……。後來他才想起,在當年她重視隱私的程度都曾經成為畫壇的新聞,那麼她又怎麼可能理會像他這樣一個陌生的學生!雖說如此,但他仍然難以理解的是,六年過去了,她現在甚至排拒談畫。這到底是為什麼?是什麼事情讓她丟棄了畫筆?他讓思維停留在這個問號上,不願再追索下去,以致冒犯了她的隱私。後來他甚至還躲了兩堂課,也鼓足勇氣向她說了對不起,可是她為什麼要騙他?她是老師,她高高在上,她大可佢傲地回絕他,卻為什麼要這麼迴避著他?
午後的潮水隱隱沸騰,就像無常的秋天。不經意間,一波碎浪已經衝上岩面, 天空彷彿相應著浪濤的躁動,驟然褪色,他感到連同天地也一起將他棄絕了。想起自己曾經在白沙灣遙想海天盡處的西子灣 --- 那個未曾謀面、卻令他祟仰得近乎痴狂的畫家,那種自我擬塑的美感與哀愁,雖然空無飄渺,卻也愁苦得美;而今,千真萬確見到了她,卻竟然會是令人難堪的光景…
「 丁健晴 」在磅礡的浪聲中他忽然聽到似有叫喚他的聲音,聲音很清澈,但一瞬間就又沒入狂潮之中,彷彿一切只是他的幻覺。海岸上空寂蕭條,依舊只有怒濤狂囂,他狐疑地向周身找尋,才一回身,晦暗灰沈之中,竟然移動著李陽墨藍色的身影。她在他身後大約一米遠的地方,正急急朝他走來。
「 丁健晴,漲潮了,你怎麼還坐在這裡!」
「 老師…」他盯望著她,感到不可置信,在灰蒼蒼的天空下,她彷彿只是一具逼真的幻影。
「 走吧!潮水說變就變的,一會兒就淹上來了。」
「 老師,這沒什麼好怕的,何況…」他原本要提她當年的那幅畫作,終於及時沒說出口。但是她卻停下了腳步,迷惘地望著他。
「 老師… 」他有些手足無措,但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 何況我過去還是個喜歡畫海的人,是不是?」
「 老師,我…」
「 沒關係,我知道很多人都這樣想,隨你們吧!」 她輕輕撩起浸濕了的衣裙, 冷冷說道,「 走吧,潮水真的上來了。」
健晴躍下岩塊,立刻濺起了斗大的浪珠,這才發現潮水真的深了。
他望著她撩著裙擺的背影,笨重而狼狽,刺寒的海風迴旋而來,他卻覺得心頭暖暖的。
離開海岸線,前方不遠處就是校區,一逕向前的李陽終於回過身,對他說道:
「 你回學校吧?我車在那邊,我走了!」
「 老師…」
「 星期五記得來上課。」
「 老師天色暗了我陪妳走到淡金公路。」他急著一口氣說完,心下鬆了一口氣; 她會心地笑了笑,點頭允諾了他。
靜夜,渾然不覺地籠罩了長長的海岸,遠處悲沈的犬吠,交錯在拍岸的濤聲中, 格外顯出海岸夜沈的肅殺。
「 老師,妳穿這件藍色的洋裝很好看哩!」健晴刻意挑了一個尋常的話題,試圖緩和周遭凝重的氣氛。
「 你該不會又覺得像一幅什麼畫了吧?」李陽笑著調侃他。
「 我…」他睜大眼睛,想說些什麼辯解,奈何一個字也擠不出來,臉色卻漲得緋紅。
「 不過這件衣服倒真的和畫有一點關係。」
「 真的嗎?」
「 是啊!我那時候就是穿著這一身藍色領下那座銀牌的。」她放輕了聲音說道,「 想不到一晃就是六年了。」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自然地連接了一陣沈默。靜悄之中,才發現一重重的海風,已將空氣凍得冰涼。健晴打了個寒顫,偷偷望了望李陽蒼白如霜的面容,忽然鐵了心地開口問道:
「 老師,怎麼不再畫了?」
李陽有些驚訝,但這次她只冷冷地回問:
「 那你呢,你又為什麼不畫呢?」
健晴垂下眼、搖了搖頭。
「 你說它很重要的,不是嗎?」
「 對,就是因為太重要了,所以我不想再輕易下筆。」他凝視著她,有些激動地說道,「 小時候我什麼也不懂,只知道大家都說我畫得好,有人要我畫山,我就畫山,有人擺了一盆花,我就照實在畫紙上留下一盆花。我雖然喜歡畫畫,可是我根本連自己內心裡的那幅畫都看不清楚,那麼我即使手拿著畫筆,在畫紙上塗鴉,又到底是在做什麼呢?」
「 你本來就沒在做什麼啊!你只是在滿足自己,知道嗎?」
「 滿足自己…」健晴滿臉疑惑,只見李陽平靜地微微一笑。
「 嗯!想畫的時候,就放手去畫,什麼都別管,什麼完美,什麼自我的,都把他給忘了!順著自己最大的渴望就是了。」
「 老師…」健晴感激地望著她,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 你可以的,相信我!」她向前走了幾步,忽地卻蹲下身來,自地上捧起一抔白沙,在手指間細細漏下;健晴聽到悠長的一聲低吟,他覺得像是她的嘆息,又彷彿是海潮在詠嘆。他靜靜走到她身旁,也同樣掬起一捧白沙。
「 老師…」他望著漏下的沙粒,嚴肅地問道,
「 可不可以告訴我,妳為什麼不想再畫了?」
「 丁健晴,我就是不想再畫畫了,你還要我再說什麼呢?」
健晴思索了一回,忽地發現了什麼似地抬頭驚問,
「 老師,難道妳的意思是說妳根本…根本已經不喜歡畫畫了嗎?!」
「 對!沒錯!我不像你,你是因為有所期待所以猶豫,可是我早就沒有創作的慾望了,懂嗎?我根本不想!也不在乎!」她倏然站起身來,一逕向前走去。健晴皺著眉頭,靜靜跟在後頭,來到了她停在公路旁的白色CORSA。
「 謝謝你陪我走這一段。禮拜五見。」李陽開了車門坐進去,立刻發動引擎準備上路。才踩了一下油門,窗邊卻傳來急迫的聲響,她趕緊停下,降下車窗。
「 老師…」只見健晴氣喘吁吁地出現在窗框裡,「老師,妳右後方的車燈壞了, 開車小心點!」
她訝異地呆望著他,見他一臉認真的模樣,她僵硬地笑了笑,急匆匆降下車窗,快速駛上了公路。不知怎的,她忽然急著想回到家裡,好像只有在那裡, 捻著對君平的思念,她才能感到穩定安全。
--待續--
宥均/ yoyo walker
宥均/ yoyo walker
一直在寫的人,從十歲(1980)寫到現在,將自己看到的感受的經歷的,透過文字留下來。 我用文字做畫,用小說寫詩。願閱讀我文字與小說的你,聽到詩的律動,看到畫的展開。    邀稿、合作提案歡迎郵件聯絡:[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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