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述日本禪宗與藝術

2023/07/05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今時今日,無論在香港台灣或西方,都很流行「襌意」的文化及活動,在都會中生活的很多青壯年中產階層,視為潮流時髦生活方式。這個階層的人很多都喜歡素食、做瑜珈運動、假期時去參加參禪活動。在西方,很多人認為這是精神性但非宗教性的活動,既另類又有性格、高雅。
在東方,例如在香港,有些襌師在實體社會上,以及在媒體上,都很受到歡迎。他們以簡易具體的語言,去推廣某種做人的態度及價值觀。他們在演說中,以舉出日常生活實例,教大眾做人不要執着,不要把焦點重重放在屬於自己的東西上,例如:如果在超級市場,你見到鷄蛋掉在地上,有些甚至摔破了,你不會去理會,但如果你買了鷄蛋,盛載鷄蛋的盒子破了,摔破了一些鷄蛋,你會覺得很不開心,心中生出失去、吃虧的感受。禪師會說,兩情況同樣是鷄蛋,你為什麼會有不同的感受?禪師把這種「貪痴」的心理,延伸至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上,說你在街上見到茫茫人海有男有女,你的心境不會感到有任何起伏,但假若你在人羣中見到你所愛的男(或女)朋友與其他某人親密地在一起,你的心情即冒起極大不安與妒忌⋯⋯襌師對人們開解,不值得如此與世界人、事與物糾纒,應該放棄「心之所屬」,不再追逐「外相」—- 皆因「外相」通通是幻象(例如「昨天所吃的佳餚今天已消失殆盡」)而去修行,返回「自性」⋯⋯這些心靈鷄湯式、充斥著過於簡單的具體例子的論述,目的好像很明顯很易理解,但其實是很模糊不清的。這些過於簡化的俗世解釋,其實毫不能解釋禪的道理。
禪宗思想入門要旨,就是要破除二元分別的思想,簡單來說,在最基本層面,當人覺得有內心/思想及外在肉身之分別(而絕不是遇到與他人情感糾纏、生老病死的困難不能解決)之時,二元思想便成立了,隨後,才會衍生心/身、我/他、愛/憎、正/邪、⋯等等在日常生活中的二元對立分別。禪宗認為如要破二元思想,不是狹窄表面的放棄俗世中的貪痴、擁有、放棄「心之所屬」,由此而否定、看破紅塵,以求達到心之所安,反而,要實踐的,乃是對「自我」及「世界」整體的二元觀點的根本的放棄。日本禪宗曹洞宗的認為「座禪」(靜坐)為襌的最高實踐,以座禪來達到「身心脫落」的「境界」,而臨濟宗則以「公案」(即師徒簡短卻脫離邏輯的對話)來使人在思想上,某剎那感到像「踩空」般有所失而達到脫離與世界的連繫,因而「頓悟」,看破二元思想。
襌宗所言之「不立文字」,並不是說不用語言文字去說出禪的道理,其意思是不經過邏輯理性的論述去闡明「禪」。因此之故,禪師常以充滿喻意的公案,或勾畫最當下剎那的短詩(最普遍是「俳句」),去「言有盡而意無窮」地直指襌的「光景」。同時,襌的實踐也以空間環境、觀視的藝術去體現,據日本哲學家久松真一的想法,就是透過茶道,或其他藝術活動(如作詩、繪畫、書法,造園)或甚至觀賞,去培養「閒」「寂」的心靈狀態。「寂」的心態不是負面的, 因為正如吳汝鈞所言,「寂」是「照」的基礎,照就是照明、明覺的狀態,籍以觀照萬事萬物的狀態關係,由此而晤到「諸法無常」。同時,在禪的範圍內,透過藝術創作是「展現無相」,也就是說,在有形相的物與影像中領悟到形相不斷轉化的境界。
日本哲學家阿部正雄,他用了一個得到覺悟的禪師青原惟信所述說的修行的經驗,解釋他的禪觀:初見山水時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第二次見時「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到最後覺悟時,「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吳汝鈞說明,青原惟信在第一階段,把山水客觀化為外在事物,與其自我作為主體作二元對峙關係,從自我為中心,出發去掌握分別事物。但是,假如自我自反追問自我:我是甚麽?這問題設定了兩個我:提問的我及被提問的我⋯由此,這裏就會產生無窮後退的提問:誰提問「我是甚麽?」,誰提問「誰提問『我是甚麽』?」⋯不管我們如何追問,總是有一個「我」在背後,由此,阿部指出,當我們以自己全部生命去存在地體證這點,那個分別的我便頹然崩解了,「無我」漸由此體現,當辨別自我與他者的我消失,作為對立於我之「客觀的」世界也跟著消失,但這第二無分別境界,其實是與第一階段有分別境界成為二元對比的分別。 阿部認為,再進一步的修練,乃是把山水溶和自身去參悟:主即是客、客即是主:每一事物都與其他事物皆為平等,而且可互相轉化互相融合:如以香港襌師的例子來說明,昨天吃的美味大餐,不是「沒有了」,它部份成為我(滋養我身體的營養),部分成為排涉物,回歸自然,之後又可能成為食物,吃在我口中,如此不斷在循環,⋯人與物就這樣互相轉化,沒有恆久實相⋯⋯然而在這個特殊當下的剎那,我是我,山是山,水是水⋯然而,轉化仍然是繼續著,一切不停在轉變轉化中。禪的藝術,就是要展現山是山,水是水的當下剎那,同時在其中溶而為一的無常轉化。當我們觀賞長谷川等伯的<松林圖屏風>,我們好像見到松樹形狀的影像,有深有淺,在留白空間中「頗有動感」地「若隱若現」,我們怎樣「掌握」這些形似松樹的影象?它們並不在靜態實在之中,它們似有還無,若隱若現,然而我們不可忽視,令我們產生動感的「幻覺」的,正是畫面的大幅「留白」,那「無」,正是動力之源。「有」與「無」並非對立,反而,是可以互相置換,互相融合的。
人們對塵世人生的起乘轉合感到失望,或可會透發對宗教生出依賴之心。但是要領略襌的境界,不能停滯於一切皆空,禪也沒有設定一個實在的「自性」在等待你回歸。反而,若我們透過觀看、參與禪的藝術、或許可以在基礎層面,領悟青原惟信修練的三個階段。
Jackie Kwok
Jackie Kwok
專門發表有關文學藝術與哲學短文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