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是什麼～重讀《嫡嫁千金》by千山茶客 plus《古希臘正義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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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嫁千金》是我看的第三本千山茶客的作品。第一次讀的時候很不喜歡，還沒讀完就直接給了大負評，然後就順手把這本書束之高閣。其實我並不想再重讀一遍，然而那個沒想通的問題總留在心中：正義是什麼？

本書文案是這樣寫的：

自古以來，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斷沒有恩將仇報，忘恩負義的說法。
沒有公平與正義，那就靠自己去尋，去討，去爭！

故事的標題來自女主前世仇人在她死前嗆她的一句話，要女主薛芳菲下輩子要投生最好是在一個千金之家。前世女主是個才藝雙絕的小官之女，奈何被皇家公主看上自己的老公，把人搶走還順手害死女主全家，讓女主「被自殺」。女主再次醒來，發現自己果真成為了當朝首輔大臣的千金，雖然這個千金落魄草包還尋死，不過卻是個貨真價實的金枝玉葉。

ㄧ樁冤案，跟一趟尋求公平正義的復仇之旅。有的讀者認為恣意暢快，我卻讀得鬱悶，原因不明，思前想後，覺得大概跟「正義」這個關鍵字有關。最近讀了徐學庸先生著的《古希臘正義觀——荷馬至亞里斯多德的倫理價值及政治理想》後，頗受啟發，決定重新寫一篇獻給此書的評論。

在我看來《嫡嫁千金》的故事，可以借用《古希臘正義觀》書中提到三個對於「正義」的意涵來討論。有的是與故事的背景設定有關，有的則涉及對主角的內心刻劃。以下的討論依然有雷，按照慣例先劃ㄧ條排雷止步線吧。

-----排雷止步線-----

正義是「典型行為」

故事為女主設定的復仇基本條件是「投胎於千金之家」，一直覺得這不僅是一個重生梗而已。那個搶人老公的永寧公主原話是這麼放的：

若你是高門大戶女兒，本宮或許還要費一番周折。可惜你爹只是個小小的縣丞，燕京多少州縣，你薛家一門，不過草芥。

這個有趣的開場幾乎回答了我的疑問：正義的概念與公平有關，什麼是公平？就是甲方與乙方起了糾紛，可能是為了一匹馬、ㄧ個女人（例如特洛伊的海倫）、一條命或者一場勝利。重要的是起爭執的雙方屬於同一個社群或社會。這就說明了永寧公主的嘲諷：你薛芳菲要當我的對手，還不夠格。

同屬於一個群體，意味著受到社群的約束，可能是明文的法律，或者約定俗成的習俗、觀念。這就是古希臘文的「 Δίκη」（正義）的意思之一。要是破壞了這個秩序，群體中的成員就會覺得「不公平」。

除了關係到兩方之外，還需要一個仲裁者。在現代社會當中，負責仲裁的是法律，通常我們都很熟悉一個更為古老的、來自古希臘神話的象徵：ㄧ位手持天秤的正義女神，負責度量雙方意見，務須不偏不倚，以維繫前面提到的群體秩序。

由此我們可以了解，公平正義其實是一個關乎「社會」的觀念。而讓我感到不公平的地方，也就在於在封建背景的古言小說底下，當你的對手是皇室公主等級，首先必須先升級，才能夠鬥得起來。

故事的前一百回，主要就是重生女主姜梨幫自己升級兼蒐證的過程。升級當然不是單純地培養琴棋書畫那麼簡單，這些女主靠自己前生的才藝就已經升到滿點了。重要的要了解「 Δίκη」，也就是這套社會規範是怎麼運作的。

要知道對你的要求為何，是要知道你在那結構的位置是什麼而且做你的角色所要求之事。

在《古希臘正義觀》第一章當中以荷馬史詩為例，荷馬史詩中的社會也是一個階級社會，雖然統治者是天上的宙斯大神與人間的國王們。但貴族社會的模式大致無差。在《嫡嫁千金》當中，我們跟隨女主姜梨這位首輔千金之眼，也看到了作者筆下的中國封建社會中的諸多亂象：家宅內鬥、官商互鬥、當然少不了挾天子之威以魚肉鄉民的經典橋段，當然這些行為都是「不正義」的。

封建社會也有王法，雖然跟現代的法律規範不盡相同，不過既然要求還個公道，最好的方式依然是公開審判。在故事一百七十多回左右，公主的姦情終於被昭告天下，隨著她被貶為庶人，當年被她陷害的小官之女，平民薛芳菲的案子才能進入三司會審。在其中運作的，就是封建社會的階級原理。

這就叫做「公平正義」嗎？嗯，可能跟我們想得不一樣。不過平心而論，作者確實把這個時代背景設定發揮得淋漓盡致，也讓女主的復仇變成一場華麗的朝庭大戲。只是當年薛芳菲心中那股被壓抑的不平之氣，是否有因著自己的沉冤得雪，而獲得平復？

姜梨看了永寧公主一眼，這個毀了她前生的女人，現在如此狼狽，戰戰兢兢，一句話就能令她如驚弓之鳥，這樣的永寧公主，突然讓她覺得索然無味，連報復都意興闌珊了。

對於前世的仇人尚且如此，與之共謀的渣男前夫，女主更是表現得毫不在意。一場驚天動地的復仇行動，就這樣輕飄飄地結束了。可見「正義」尚有其他層次的意義，有待女主去找尋。

正義是「不可避免之事」

在《古希臘正義觀》第一章還有提到「 Δίκη」這個古希臘字，除了指向那些習俗法律所規範的典型行為，也可意指「不可避免之事」。什麼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例如：一個人只會活ㄧ次。

所以，重生這件逆天之事，如果以古希臘正義觀來看，就是違反了「 Δίκη」吧。這給「正義」增加了另一層意涵，除了人間的法律習俗，另有像是天理那樣的自然法則（或可稱之為「命運」），讓人覺得確實有事情是不能做，做了會得到懲罰。

碰巧的是，不管哪個文化背景下，所謂的奇幻故事，最喜歡挑戰的就是這種逆天行事。只是說像《嫡嫁千金》這種因「重生」產生出來的雙重身份，給主角帶來嚴重負面效果的，很少見。

重生的姜梨發現自己與薛芳菲有許多巧合，例如她的名字和第一世的小名發音相同，女主媽住的院子名稱跟女主第一世的名字相同。更重要的是，她獲得了ㄧ個名叫「姜梨」的身體。但，她是誰？

薛芳菲可以好好活著，以另一種方式，並不像是他們想的那般。

重生的姜二小姐冷冷的，像一朵食人花般，毫不留情地利用姜家與葉家（姜梨母親的家族）所能提供的各種資源；另一方面，她解決了害死原身的狠毒後母，清理了姜家後宅，修復原身與葉家之間被疏遠了的關係，幫助了葉家的生意、表哥的仕途。所以說也不是白拿好處，只不過ㄧ切都是出於算計。唯有一點無法計算，就是親情。

她的態度客氣又疏離，並不像對待父親，彷彿對待旁人家的大人似的。姜元柏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隨即又自嘲起來。

在其他的重生小說裡，有的主角會認兩個爹，不過因為重生女主是披著姜梨皮的薛芳菲，因此她只認自己前世的爹薛懷遠。

看上去，彷彿一對父女。

古希臘也有復仇女神「Ἐρινύες」（Erinyes），與其說是正義的化身，她們比較像是處刑者，絕不放過那些破壞正義的罪人，特別是那些謀殺親人的兇手，因為這也算是破壞自然法則（親屬關係），非得要血債血償不可。說到血債血償，就不得不提到那齣有名的希臘悲劇《奧瑞斯提亞》：希臘將領阿加曼儂殺女獻祭，被老婆殺了為女報仇，然後兒子又殺了老媽為父報仇，冤冤相報何時了。

《嫡嫁千金》的復仇沒有這麼狗血，但還是會有人問姜梨，你幹嘛要花這麼大功夫幫薛芳菲復仇？這個問題，認識薛家的人會問，認識姜家的人會問，最後在第一六六回薛懷遠也終於問了。要怎麼回答？

姜梨道：舉手之勞而已。

明明是血債血償的復仇，卻硬生生只能夠認成路見不平的「義舉」，在意義程度上所造成的落差，大概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對於姜梨來說，更難受的是要承認重生的自己跟前世的爹沒有血緣關係。

他叫自己：姜二小姐。
姜梨剎那間，面色猛地幾變，幾乎要哭出來。

復仇不是正義。假使違反了「不可避免之事」，終究會遭受代價。雖然《嫡嫁千金》的背景時代距離古希臘非常遙遠，但我們同樣在故事裡看到了違反正義的「代價」：一個人只能活ㄧ次，薛芳菲用姜梨活了兩次。為了提醒自己報仇，她必須是姜梨，也必須是薛芳菲。完成了自己重生的目標，但是她獲得了安寧嗎？仇報了，命還在，不用復仇的日子裡，她要用哪個名字，活下去？

正義是「歸還所借之物」

《古希臘正義觀》第六章第一節有個有趣的標題〈正義是歸還所借（欠）之物〉，討論的是柏拉圖《理想國篇》裡的一個小故事：蘇格拉底有天出門逛祭典，被邀請到某戶有錢人家裡作客，和主人家裡的老爺子尬聊起老年生活會不會令人難受的話題。老爺子認為要看個人的性格，像我個性好就不怕老。蘇格拉底反問說難道不是因為你錢多嗎？兩個人又繼續聊到老了有錢的好處，老爺子說對於ㄧ個快掛的人來說，有錢有兩個好處，第一是可以說實話，再來就是可以把借來的都還清，不用欠別人。

話鋒一轉，蘇格拉底認為這兩個定義很適合拿來解釋「正義」。正義也可以彰顯在個人的行為準則當中，有原則的人在不同環境、不同經驗下，依然會行正義之事，這叫做「歸還適合每個人的東西」（332c），簡單地可以說是一種內在能力，這種能力對個人的影響，就像是年紀大了不會怨天怨地，醫生不會拿自己學來的醫術殺人，工程師不會故意蓋會倒的房子。

反過來說，老年可以暴躁，醫術可以殺人，但正義之人會將行為導向好的方向。「正義使靈魂更好，不正義使它毀敗」（47d4-5），「正義賦予靈魂秩序」（504d-e）。總之，古希臘哲學家不管談什麼，最後都會導向靈魂是不是能活得更好。但放在《嫡嫁千金》的閱讀上，就變成一個很重要的提示。

在第一四四章有一段在男主姬蘅家烤鹿肉的情節，眾人驚訝於姜梨的手藝，卻引發了薛芳菲的回憶：

在她還是薛芳菲的時候，嫁到沈家以後，也為婆婆小姑子，丈夫洗手作羹湯。因她手藝出眾，沈家也並不富裕，連廚娘都省了。她最拿手的，冬日裡要吃的烤鹿肉，沈母卻不讓她在府裡做。說是味兒太大，是農人獵戶才會吃的東西，上不得檯面。

讀者第一次了解到，溫柔婉約活得像一朵白蓮花的薛芳菲，在第一段婚姻生活中是壓抑的，其實並不是真實的她。這是言小中很常見的惡婆婆壓制媳婦，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戲碼。在第二世的姜梨身上，反而讓她脫去了這些束縛，用不同的肉身做回原本的自己，就像是為大家烤鹿肉（第151章）。

女孩子席地坐著，青碧色的衣袍格外清靈，她手持烤肉，笑意溫柔，帶著幾分瀟灑快意，令人格外舒服。

千山茶客筆下的女主，多半是這種個性瀟灑，不符合封建傳統社會規範下的女子。就像是《重生之女將星》的禾晏，《重生之將門毒后》的沈妙，她們的第一世都愛上不懂得欣賞她們的人，為愛犧牲原本的自己。「重生」對她們而言就像是對女性的正義，讓她們醒過來，重新做自己，就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是歸還她們原本真實的內在自我，正義地活著。

無條件的信任

姜梨還有一個內在創傷需要解決。由於薛芳菲是被誣陷而死，由於重生之事違反天理，講出來沒有人相信。薛芳菲是在充滿愛與信任的環境下長成，在過去的環境中，她不需要說謊，但後來發生的種種，讓她無法繼續做一個說實話的人，因為沒有人相信她。

她恨聲道：「小姐出事了，他是小姐的夫君，就應當毫無保留的信任小姐。可他做了什麼？他什麼都沒說，還指責小姐，這是在剜小姐的肉啊！」（第148章）

毫無保留的信任，或者說「真心」，是作者在這個故事中對於「正義」的定義。因為沒有滿足這個條件而導致了很多的不正義發生，像是薛芳菲，像是姜梨的母親葉珍珍。家庭裡夫妻之間沒有信任、朋友陷害朋友（蕭德音）、職場上同事之間互鬥（朝爭）、人民不相信官府導致冤案......最後作者總結了一句：

說什麼太平盛世，說什麼天下清明，實則就是紙糊的清明，輕輕一捅，也就破了。（第178章）

故事裡那些行不正義之事的角色，像是前夫沈玉容，在故事中始終像是一個沒有聲音的影子，雖然作者對這個角色的內心、動機都描寫不多，但確實就像是ㄧ個「崩壞的靈魂」，最後連女主的一句回應都得不到，是個名符其實的工具人（作者用來推展劇情的工具）。

與這個蒼白到沒有顏色的前夫男配剛好相反的，是總穿著ㄧ身妖豔紅的男主姬蘅，以及國公府的快樂夥伴。沒有親緣關係，沒有利害關係，號稱是一個從不付出真心的看戲之人，卻ㄧ直默默給予女主最大的陪伴與支持。只有他最先在姜梨身上看出了薛芳菲。故事最後才揭露，其實他也早在薛芳菲身上看出了真正的「阿狸」（女主的「真名」）。

千山茶客喜歡描寫男強女強的組合，男女主角必定是故事中最強的角色，能力上要能勢均力敵，個性上也要心靈契合。作者描寫女主是表面白蓮花，內在食人花，同樣男主也是全故事最表裡不一的角色。說是病嬌，又覺得其實男主沒那麼有病，之所以「名聲在外」純屬故事設定。這種反差式描寫一度把我搞得很毛，因為讀起來就是有種故意要讓人誤會，但其實又擔心讀者看不出主角是好人的那種寫法。

重讀ㄧ次，可能專心於拆解故事結構，對於ㄧ些文筆上的不滿就沒那麼在意。第一次只讀了一百五十回左右，這次有把整個冤案部分看到完，也覺得確實精彩。不過男主部份的故事真的很弱，角色設定得這麼強，國公府養了一堆能人，卻沒有發生什麼大事。不知是否要呼應書名裡的嫁字，後面篇幅已然不多，竟大半用在寫給女主賜婚的事情，男主的仇人也兼情敵，最後有點草率收尾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