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 諸運當頭(下)
「這簡直就是熱炒店嘛。」女孩笑了出來，伸出筷子，「不，這比熱炒店的還要好吃。」
「喜歡嗎？多吃一點吧。」她拿起啤酒，倒滿女孩面前的玻璃杯，「連肉都是特地為妳挑的哦。」
女孩一口喝乾了杯中的啤酒，四處張望，「他不在這裡嗎？」
「他這幾天都在外面跑客戶，」她微微一笑，「今天是我們兩個的單身派對。」
「是嗎？」女孩兩頰浮出紅暈，吃吃笑了兩聲。
他求婚之後幾個月，有一天從銀行回到公司，一打開玻璃門，差點撞到上次那個在門口抽菸的同事。
「抱歉。」她正要走進公司，那個同事從背後叫住了她。
她回過頭，「有什麼事嗎？」
「這個 － 」那個同事搓揉著雙手，兩隻腿不停換腳，似乎不曉得如何開頭，「聽說妳要結婚了，恭喜。」
「謝謝。」
「那個 － 」他四處反覆張望，確定沒有其他人後，從像鹹菜一樣皺的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塞進她手裡，丟下一句話就急忙走進公司裡：
「如果這幾天他說晚上要加班，到這個地方看看。」
她愣了一兩秒，才拿起手上的紙頭，名片大小的白色卡紙上用水彩點了兩顆飽滿的橘色，再用簡筆畫出果梗，旁邊有草寫的店名『橙橘之夢』，還有地址和電話。
兩天後的下午，她在辦公室時，桌上的電話響了。她拿起話筒。
「抱歉，晚上臨時有客戶來，不能陪妳了。」他說。
「沒關係，記得吃飯喔。」
她掛上電話，瞄了辦公桌旁的購物袋一眼。
下班後她騎車到離名片上的地址最近的捷運站，找了間女廁進去鎖上門，從購物袋拿出幾天前跟隔壁唸體育學院的妹妹借來的亮綠色運動衫跟薄外套、紫色短褲、誇張的紫色墨鏡、還有厚到像踩在電話簿或辭海上的慢跑鞋。把換下來的套裝塞進袋子裡後走出廁所。
鏡子裡浮現的身影就像這一帶傍晚時分隨處可見，在人行道和學校操場慢跑的學生。
她拉起薄外套的頭套，走出女廁，將自己的手袋和購物袋塞進某個置物箱關上門，再離開捷運站。
『橙橘之夢』座落在公園對面一棟紅磚屋的一樓，玻璃門兩側開了兩個大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裡面的吧台和卡座。
她在公園停步，裝成正在熱身的樣子，只見他靠在入口和玻璃窗之間的紅磚壁上，不時抬起手腕看表。
沒過多久，一個深黑色的身影沿著人行道朝他跑去，在剩下一兩步時躍起，一把摟住他的頭頸。
他順勢摟住那個身影纖細的腰肢，把整張臉埋進飛揚的長髮裡，不知多久才抬起頭，露出身影主人的臉。
是女孩。
「等很久了嗎？」女孩格格笑了兩聲。
「遇到妳，再久都沒問題。」他捧起女孩的臉，把嘴唇蓋在那抹秀氣的唇上。
他們擁吻了片刻，女孩才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肢上。「我們進去吧。」
他摟著女孩走進店裡，兩人坐在吧台，每隔一段時間兩人就爆出大笑，然後緊貼雙唇，雙手交握，擁抱、輕撫對方的腰肢和頸項。
她不曉得在公園看了多久。
不，她連怎麼回捷運站、換回衣服，騎車回家都不知道。
她恢復意識時，只發現自己躺在家裡的臥室床上，身上穿著上班時的套裝，還是濕透的。
冰冷的觸感像鬼魅霎時撲上身，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就像所有賭徒賭輸後都認為這只是幻覺，下一把一定會贏一樣。
她敲開隔壁妹妹的房門，問妹妹能不能多借她幾套衣服。
妹妹很驚訝竟然會有比她老一輩的人認同她的品味，忙不迭地點頭。
以後好幾次只要他打電話說要加班，她下班就會在捷運站換上妹妹那些裝束，然後在公園守候。
而女孩跟他也向她證明這絕對不是幻覺，每次都在『橙橘之夢』前擁吻，再摟著對方走進店裡，坐在吧台談笑，接吻，愛撫，直到子夜時分。
有幾次他們出店後，根本連走到女孩停在附近的跑車都等不及，兩人一路擁吻交纏，走進附近一棟大樓，大樓的外牆掛著霓虹招牌，上面用草體英文寫了個大大的，H開頭的單字。
一個月前，她像之前一樣看著他們兩個人走進『橙橘之夢』，坐在吧台談笑時。四五個不停喧鬧的大學生剛打開店門，正要走進店裡。
她下意識地起身，快步跑過馬路，跟大學生一起擠了進去。
恩雅低沉空靈的吟唱聲夾著淡淡的菸草味，飄散在店內木質化的空間中，她跟在大學生後，找了個背對他們的卡座坐下，侍者送上菜單時，她隨便指了個後面數字最小的東西，就揮手要對方離開。
侍者離開後(他大概很納悶，怎麼會有人來這種店只吃堅果跟白開水)，她將注意力集中在耳朵，留心身後傳來的語音，完全不在意背上跟屁股下釘得很爛，硬梆梆的卡座。
「喂，」女孩嬌滴滴的聲音，「我們來這裡，她不會在意嗎？」
「放心吧，她不會知道的，」他的聲音，「如果妳當時答應我求婚，現在就不用這樣子了。」
「要我當你家的女傭人嗎？」她啐了一聲，「家裡還指望我在這裡開分公司當女強人呢。」
「就是這樣，我只好娶個管家婆回家囉。」
「你好壞哦。」女孩清脆的笑聲後，是他叫侍者結帳的聲音。
－ 我只是管家婆嗎？
這個念頭像如來佛貼在五指山上的符咒不停生根發芽，將她牢牢釘在卡座上。
她回過神時，早晨的陽光正穿過店面玻璃，射進室內。
「對不起，我們要打烊了 － 」
當時侍者的聲音在腦海中迴響，她發現女孩趴在餐桌上，一旁好幾隻啤酒瓶像被人用保齡球打倒般，散亂倒在桌上。
「我們喝了那麼多嗎？」她扶起女孩躺在客廳沙發，回飯廳收拾碗盤和酒瓶。
快到早上時，女孩醒了過來，喝完水後起身準備離開。
「我幫妳叫計程車吧。」她說。
「嗯。」
樓下響起計程車的喇叭聲，她扶著女孩走到門口。剛打開門，女孩倏地一把抱住她，將頭頸靠在她肩頭。
「對不起。」耳邊響起女孩的聲音。
「為什麼？」
「我 － 」
「如果是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就不要提了，」她扶著女孩的肩，「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可是 － 」
「有人告訴我，女人結婚後第一件要學的事，是遺忘，」她說：「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我們公司見。」
她將女孩送到外面，順手帶上鐵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