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番---(中篇小說)

2023/10/14閱讀時間約 27 分鐘
本圖轉載自時空旅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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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 無用之用,是為大用。



  夏日清晨,無風。這一天,是二十四節氣中的處暑。

一大清早,雞才剛啼。憨番睜開眼睛,無意識地看著頭上的屋頂。

他躺在柴房內側牆角邊,一片用磚塊墊起的門板上,肚子上蓋了條麻袋。茫茫然地看著屋頂,發了一會兒呆之後。他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於是立刻伸出自己兩手的指頭,在眼前左掐右折地把弄著,彷彿在算計著什麼似的。

算了一會兒,他才放下雙手,把手擱在自己的腹肚上,兩眼直直望著屋頂,表情似乎有點失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轉過頭,看了看柴房內堆滿的木柴,這時,才彷彿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他緩緩地翻身下床,站起身,拿起放在木製打穀機上的舊汗衫,和褲管已破,被他阿嫂用剪刀,截去了三分的七分褲,慢慢地,穿在身上。

開門走出柴房,外面晨曦微露,天光乍亮。

頭頂淡藍的天空上,仍然忽隱忽現地,閃爍著幾顆星光。早晨空氣清新,晒穀場邊植物的葉子,跟農作的機具上,都覆蓋著一層露水。屋子四週,萬物初醒,只聽得到稀落的蛙鳴,和早起的農民,駕駛鐵牛車,偶而路過的聲音。

這村子,位在花蓮機場靠山的這一邊。機場的另一邊靠海,是著名的七星潭海岸。夏天時,海風會從太平洋吹向海岸,輕拂過廣闊的機場,再穿過村子,直到山邊,輕輕地吹送走,島嶼上炙熱的暑氣。

但是,經常造訪的颱風,也都循著相同的路徑,在摧毀機場的航空設施後,繼續往村子席捲,狂暴地拆解村子裡,許多村民遮風避雨的房屋,造成巨大的損失。

本圖轉載自We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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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番拿了放在柴房門邊,一座舊木櫃上的牙刷毛巾。逕自走到屋後的汲水泵去,壓水盥洗。盥洗完,他將牙刷毛巾放回原處。又走出門來,輕輕地推開,柴房旁邊的廚房木門,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深怕吵醒了,還在熟睡中的阿兄阿嫂。

他在廚房灶上的鍋子裡,找到昨天晚餐吃剩下的冷飯,拿起碗公盛了一大碗白飯。他又在木頭廚櫃裡,找到一盤醃菜脯。看看再無其他配菜,於是,他就這樣配著冷飯,狼吞虎嚥,很快地將一大碗公的白飯吃完。

    憨番很想再吃一碗,可是又怕阿嫂起床,發現他一個人吃了這麼多飯,跑去向阿兄告狀。這樣,鐵定又要招來阿兄的一頓打罵。憨番想了想,還是趕緊出門到田裡去。免得阿兄醒來,見他還沒出門,免不了,也是一頓打罵。

    憨番是家裡的養子,他的親生父母都已過世,只剩下一位親姊姊阿秀阿秀的丈夫因病早逝,她在街上賣水果,撫養三個子女。因為家裡窮,憨番在三、四歲時,被發現智能不足,於是就被出養到,他現在的阿兄他K家去。

    雖然他智能不足,但是自小體格壯碩。家裡的人,從小就喚他「憨番」。村子裡的每個人,幾乎都認識。但是,卻都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身材瘦小的他K,原來是家裡的獨子。他平白多了一個弟弟,卻並沒有因此,疼愛新來的弟弟。他反而從小,就利用這個體格粗壯的傻弟弟,在他父母的默許下,驅使弟弟分攤大多數,原本屬於他自己的粗重工作。

    父母都過世以後。他K索性,就把家裡八分地的活兒,全都交給傻弟弟打理。自己跟老婆,在家裡擺了桌椅,聚賭抽頭。只要花點心思,打理好派出所的管區警員,他K小型賭場的生意,收入還算不錯。

此外,他也不時地,吆喝踢打粗壯的傻弟弟,將他當做長工,敦促他在家裡幹活兒。夫妻倆的日子,過得輕鬆愜意。 所幸憨番身強體壯,他想也沒多想地,獨自照料著那塊田地。

    吃過早飯,輕輕關上了廚房的木門。憨番拿起掛在門外的斗笠,跨上他佈滿鐵銹的腳踏車,在曙光乍現中,騎過家門前的水泥曬穀場,踏出大門去。

本圖轉載自Tripadvis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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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門,騎在外面的柏油馬路上。憨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吸進了一大口,夾雜著青草和乾牛糞氣味的,新鮮空氣。他一邊騎著車,一邊抬著頭,看著掛在前方天邊的弦月。然後又難掩失望地,輕輕嘆了一口氣。

    在不遠處的高山,跟村子中間,橫亙著一條,自山上匯流而下的河川。河川上游,是拔出地面高達三千公尺的群山,像似一堵牆一樣,常常在雨季時,匯集了驚人的水量,大水萬馬奔騰般地沖刷而下,把原本細水長流的小河河床,沖刷得像是大江大河般的寬廣,盡是滾滾洪流,漫捲而過。

    這時因為雨季已過,所以曾經洪水滾滾的河面,只剩下中央一道涓涓細流,曲折蜿蜒,向下游的出海口流去。獨留乾涸的河床上,到處錯置點綴著,三三兩兩的野草綠叢。

    騎到村子外圍,橫跨大河支流上的細窄水泥橋時。憨番突然感到一陣尿意。他順手把腳踏車,停靠在橋頭的水泥護欄上,順著橋邊的小徑,走下溪底去解放。

    他尿了一半,才想起兩天前,這裡淹死了一個男孩。那孩子臉色慘白,圓睜著雙眼的模樣,害得他看完以後,那天晚上,做了一整夜的噩夢。

    他此刻想起這件事,不禁打了個哆嗦。於是,尿完拉上褲子以後,他就連跑帶爬地,狂奔回到橋頭。又慌慌張張地,跨上他的腳踏車,死命地用盡氣力,踩著車踏板,往橋那頭的馬路飛奔,朝著自己田裡的方向,迅速逃走。

    過了水泥橋,就是一整片,綿延到山邊的黃綠色稻田。在廣袤無邊的稻田間,只有三三兩兩的幾戶農家,散落在綠田之間。憨番快要騎到自己的田裡時,在鄰近自己田邊的朝坤家前,遠遠地,他就聽到,從他們家在曙光之中,還亮著微黃燈光的廚房裡,傳來了朝坤夫妻倆,大聲吵架的聲音。

   「我為什麼不能去﹖你喝酒玩女人的錢,就可以花,為什麼我不行?」。隨著傳來的朝坤嫂抱怨的聲音,還夾雜著廚房裡,摔鍋丟盆,乒乒乓乓的聲音。

    這時候,憨番又聽到,朝坤大聲回應他老婆的聲音:

   「去一次台北要花多少錢,你知不知道?我哪來那麼多的錢?我沒有錢!」

   「你不用裝,你農會裡存多少錢,你以為我不知道﹖全家一起辛苦賺的錢,就只有你自己可以花…。」

    朝坤嫂在灶頭前,一邊怒氣沖沖地煮著早飯,一邊大聲地反駁丈夫。

    突然間,她一抬頭,看見窗外有一個偌大的人頭,正睜著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好奇地朝著她張望。她瞬間被嚇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來。她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騎在腳踏車上的憨番,正一臉好奇地,從窗外往內看。

    正在怒火中燒,又被嚇了一跳的她,立刻揮舞起鍋鏟,對著窗外的憨番,大聲地吼道:

   「趕快去做事啦!看什麼看?」

    坐在餐桌前的朝坤聽了,一時會不過意。他轉頭往灶頭的方向,看看老婆。這才瞥見在窗戶外,被燈光映臉,正認真地朝內張望著的憨番

    他迅即氣沖沖地站起身,走到灶頭前老婆的身邊,伸手指著窗外,神色凶狠地跟著老婆,對著窗外好奇的憨番吼道:

   「死憨番!不去做事,在這裡看熱鬧,我等一下,去跟你們他K說。」

    憨番聽了,怕被阿兄修理,趕緊又踩起腳踏車,騎往位在朝坤家後面,自己的田裡去。他才踏出沒幾步,身後就又傳來了朝坤夫妻倆,大聲爭吵的聲音:

   「一句話,你到底要不要讓我去﹖」

   「沒錢啦!」

   「…………………」

本圖轉載自Yahoo奇摩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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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憨番來到田邊,把腳踏車停靠在一旁的草寮上。接著就走下田,開始工作。他赤裸的雙腳,才踏下田裡沒多久,在巡田水時,就在進水孔的附近,發現了一條大泥鰍。他一邊用手趕著那泥鰍,另一手拿著斗笠,在前面攔著。

    他邊趕邊攔,只兩三下,便逮著了那隻大傢伙。他笑逐顏開地,捧著斗笠裡的泥鰍,快步地走出水田。他一邊走,一邊開心地看著斗笠裡,猶在掙扎的獵物。那隻泥鰍,不僅塊頭碩大,而且鮮嫩光滑,引得他不禁,直吞口水。

    他捧著斗笠,走到田邊放工具的草寮去,滿心歡喜地,從草寮裡拿出一隻,他先前撿來的舊鐵鍋。他在鍋裡放了水,然後又捧著鍋,放到草寮旁邊,早先用石頭堆起的灶上。他又調整了圍灶石頭的位置,把鐵鍋擺放穩當。

    鐵鍋安置妥當後,他從草寮上,拔了一把乾草,再放上幾根撿來的枯枝,生起火將水煮沸。接著,他又用鐮刀,將泥鰍剁塊洗淨,然後下鍋。沒多久,就煮好了一鍋,鮮美的泥鰍湯。

    憨番迫不急待地,囫圇將它吞下肚去。

    鮮美的泥鰍湯,補足了他早餐時,未被滿足的食慾。

    吃完整鍋泥鰍湯以後,憨番覺得心滿意足,才又繼續巡田水,拔草。正逢近午最熱的時刻,他頭頂的太陽恣意發散,照得大地一片刺眼光亮。

    憨番的汗水,從斗笠下的頭頂,不斷地竄出,很快地,就佈滿了他的眼臉。他拔了一會兒草以後,覺得口渴。於是便走出水田,漫步到朝坤家後面的汲水泵去。

    他壓著木桿汲水。待水泵的水流出,他先用雙手,捧著沁涼的地下水,喝了幾口。接著,再捧起水來朝著頭臉,沖洗了一番,感到十分地,清爽舒暢。

    洗完臉後,他走回草棚,在陰涼處靠著棚邊,坐在地上休息。他眼望著四週綠油油的水田,田邊綿延的青山,還有湛藍的天空中,隨風飄過的白雲。

    從他坐著的地方,朝左邊朝坤家的方向看去,就是方才來時路上,跨過大河支流,水泥橋的方向。橋的那一端,是房舍密集的村子街上。在他右手邊的,就是高聳入雲,前後看不到盡頭,彷彿長城般綿延的,中央山脈。

    既高又長的山脈,將狹長的台灣島嶼,切分成東西兩半。離大陸比較近,開發也比較早的地方,都在山的西方。山脈東邊的這片狹長土地,人煙相對稀少,便成了西部人慣稱的,後山。開發較少的後山,就成了台灣的後花園。

    綠油油的稻田,彷彿一條綠色走廊般,夾處在高山跟村子之間,由北往南。金黃色走廊順著山勢,從遠方北邊的那一頭,延伸到南邊的另一端。

    塗去這些畫面以後,憨番眼前所能看見的,就只剩下頭頂上的一片藍天。天空湛藍,只有像棉絮一般的浮雲,在天上隨著微風,輕輕飄過。偶而還有成群結隊,飛掠而過的鴿群。緩緩地在藍色的畫布之間,點綴著藍底的畫面。

    憨番對於他眼前,日復一日看著的美景,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他無意識地,望著眼前的天空山田,忍不住又伸出了雙手,逕自扳扳折折地,算了起來。算了一會兒,他又輕聲嘆了一口氣,兀自喃喃自語道:

   「怎麼還要那麼久?」

    說完,他又站起身來,拿起斗笠戴在頭上,慢慢走回田裡去,繼續工作。

    這樣一直拔草巡田,直到太陽爬上了頭頂。他抬頭看看太陽,發現已經快到中午。他覺得自己的肚子,又餓了。於是便走回草寮,在田邊用雙手舀水,將手腳沖洗乾淨。然後牽起他的腳踏車,跨腳騎上車去,準備回家吃午飯。

本圖轉載自數位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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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憨番再經過朝坤家時,屋子裡面,鴉雀無聲。

    卻是換成過去不遠處的財義家,夫妻倆在家門前的稻埕上吵架。

    財義放著父親留給他的田地,不事耕種。他跑到鄰村的工廠去當司機,開車送貨。他送完貨下班,經常不見人影。一得空,就沉迷在賭桌上。憨番經常在家裡的牌桌上,看到他在那裡跟著牌友們,吆喝嬉鬧。

    這時候,財義那漂亮的老婆,正打扮時髦地,走在太陽底下的稻埕上。她一手提著皮箱,一手撐了把陽傘,正從家裡大步地往外走。財義跟在她後面,從屋內追到屋前的稻埕上,手足無措地站在她身後,大聲地問她說:

   「妳是要去哪裡啦?」

   「你管我去哪裡,你只要可以賭就好了,管我去哪裡?」,他老婆頭也不回地回他道。一旁的憨番和鄰居們,都好奇地朝著他們夫妻看。財義轉頭看了看左右,挺直腰桿深吸了一口氣,果敢地展示出他的男子氣概,在他老婆背後喊道:

   「好好好,妳有膽出去,就不要再回來了。」

    可惜,他老婆連一句話,都懶得回應。她頭也不回地,提著她的皮箱,撐著她的陽傘,叮叮咚咚地踩著高跟鞋,過了水泥橋,直往橋那頭的街上走去。

看著老婆走遠了,財義回頭走進門。看熱鬧的鄰居,於是,也散了。憨番繼續騎著他的腳踏車,過橋朝家裡騎去。正逢日正當中,他在經過水泥橋時,竟然完全忘記,早上一度令他害怕的事情。他悠悠哉哉地,騎著車過橋而去。

    經過退伍軍人老熊的瓦房時,憨番看到村長老宋,正一跛一跛地,快步從老熊屋裡走了出來。老宋走到屋前低矮的走廊上,突然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伸手指著屋內,氣憤地朝著屋內吼著:

   「我早就懷疑,你是共產黨,是匪諜…。」,這時候,老熊也不甘示弱地,從屋內快步走出來。他站在自家門前的走廊上,離老宋只有五步遠的地方,滿臉怒氣地圓瞪著雙眼,用右手指著老宋,大聲地回他道:

   「你有種,就去檢舉我啊!看看黃主委辦不辦我?狗腿……。」

    憨番停車在路邊,坐在車上看熱鬧。他忽而看看老熊,又轉頭看看老宋

    老熊是湖南人,老宋是山東人。以前在軍中,老熊老宋的上司。多年前,兩個人遵照政府的指令,歷經艱難地挖鑿炸山,開通自西部的台中,穿越台灣中部高山的橫貫公路,因此來到這個,他們以前從未聽說過的,後山。

    老宋因為炸山挖路時,受傷瘸了一條腿,所以,他走路總是一跛一跛地。幸好,還不到需要拿拐杖的程度。他落腳在村子裡,開了一家小雜貨店維生。

    兩人退伍以後,都在政府的安排下,同住在這個村子。在這個離家既遙遠,過去又陌生的島嶼後山,安身立命。因為以前在軍中的從屬關係,兩人剛搬來時,老宋老熊十分尊重,每次經過老熊家,都會進去請安問好。

    老熊也時而會去老宋家,跟他聊天串門子。兩人時相往來,互解寂寞。

    老熊老宋來台灣以後,都沒有成家。老熊退伍以後,一個人閒雲野鶴地過日子。除了偶而有老同事,或者同鄉來拜訪。多數的時候,他都穿著整齊地,在村子裡閒逛串門子,每天這裡走走那裡坐坐,四處跟人聊天。

    村子裡不管本省人還是外省人,都跟老熊熟識。因為他脾氣好,大家都喜歡他。老熊每天這家走走那家坐坐,跟村民們打成一片,日子過得怡然自得。

    老宋老熊個性不同,他喜好權力熱中名位,經常在鄉黨部跟縣黨部進出,受到縣黨部黃主委的賞識,安排他選上了村子裡的村長。

    老宋當上村長以後,官威十足。他在村子裡所有的街頭巷尾,到處張貼反共復國的標語。他還四處邀集勸說,要村子裡讀過書的村民,和年輕人入黨。

    他三天兩頭召集入黨的黨員,開會研討。他也在禮拜四軍中的莒光日,放送廣播,搞得村子跟軍中一樣,充滿建軍氛圍。因此惹得村民們,怨聲載道。

    老熊老宋的做法,雖然不以為然。不過同樣出身軍中的他,倒也沒有什麼批評。每當有村民聊天時,向他抱怨村長專橫跋扈,他總是和氣地笑著說:

   「反正你不想不入黨,他也拿你沒辦法。就讓村長,表現表現嘛!」

    縱然如此,老宋仍然漸漸地把村長的官威,扣在他的老長官頭上。幾次邀請老熊,參加軍方跟黨部的活動,遭到老熊婉拒後。老宋開始覺得,老長官不支持他,不給他面子。

    之後,他不但經過老熊家,不再進去問候寒暄。聽說,他還多次向縣黨部反應,說老熊的思想,有問題。

    老熊在軍中人脈廣闊。這些話,也很快地傳到了他的耳朵。他雖然心中有氣,卻仍然不願意,跟這個同樣流落異鄉,熱中名位的老部屬正面衝突。於是,他總是對來者笑笑地說:

   「唉!隨他去吧……。」

    憨番這時停下腳踏車,在一旁看熱鬧。左鄰右舍的鄰居,聽到兩個人爭吵的聲音,都紛紛走出門來查看。住在老熊家對面,開碾米廠的老闆阿昌,聞聲走過街來,站在兩個人的中間,扮和事佬勸解:

   「都是出外人,又是軍中老同事,有話好好說嘛!」

    老熊再也按耐不住,自己蓄積已久的憤怒。他氣憤地伸出手,指著阿昌身後的老宋,滿面怒容地說:

   「我倒了八輩子的霉,才跟這個狗腿同事!」

   「你他Ⅹ的給臉不要臉……。」,老宋說著,又要朝老熊走過去。阿昌連忙用身體擋著他。其他鄰居見了,也紛紛加入勸架的行列,大家分工將兩個人拉開。眾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勸說了許久,老宋才氣呼呼地,撂下了一句:     

   「你給我小心點!」,隨後才悻悻然地,沿著馬路走開。

   「看你能把老子怎麼樣?」,老熊在人群中,也不甘示弱。朝著老宋的背影,大聲地吼著。鄰居們又忙著勸說老熊,直到老熊進了屋,大家才紛紛散去。

    憨番在一旁看了半天,不知道這兩個人,到底在吵什麼?等到勸架的人潮散去,他就又蹬上他的腳踏車,不疾不徐地,朝著自己家裡騎去。

    路上,經過村子裡,全鄉唯一的妓女戶時。門口一群濃妝豔抹穿著暴露,正站在門口招攬客人的妓女們,遠遠地看到他騎車經過,她們照例閒來無事,惡作劇地對著他捉弄:

   「憨番,進來坐啊!」

   「來,來給阿姊惜惜…。」

    憨番一如往常地,只覺心跳加速臉紅氣喘,站起身用力踩著他的腳踏車,從妓女戶的門前快速騎過。只留下了身後鶯鶯燕燕們,嘈雜嬉鬧的嬌笑聲。

本圖轉載自老頭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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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以後,客廳裡的許多牌客,還在牌桌上廝殺。喧囂的笑罵聲,不斷從客廳裡傳出。憨番停好腳踏車,獨自從一旁的廚房門口,走進屋內。

    進屋時,他看見阿嫂,笑臉盈盈地捧著托盤,端著許多他不曾吃過的美味食物,正從廚房往客廳裡走,去招呼正忙著在牌桌上,熱烈驍戰的賭客。

    憨番的阿兄他K,獨自坐在餐桌旁。他抬起一隻腳,翹在旁邊的椅子上,一邊翻著報紙,一邊端著碗吃飯。他一看見憨番走進門,立刻沒好臉色,口氣冷淡地朝著他問:

   「田裡的水路有通嗎?」

   「有啦!」,憨番溫馴地回答。然後自顧自地走向碗櫃,拿碗筷準備吃飯。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不要給我跑去田裡睡半天,水路塞住了都不知道…。」

    憨番沒有回應。他盛了飯,就著桌上所剩不多的菜,吃了起來,兄弟倆無話可說。客廳外,喧鬧得像菜市場一樣。廚房裡,卻是一片地,安靜沉默。

    他吃完第二碗,要再去盛飯。他阿兄一邊看著報紙,頭也不抬大聲地說:

   「還要盛!你是永遠都吃不飽喔﹖這樣吃,田裡的米,餵你一個都不夠。」

憨番聽了,趕緊隨手把碗筷,放進水槽裡。然後識趣地走出門外,牽起他的腳踏車出門,準備再往田裡去。路上,經過碾米廠的時候,他遠遠地就看到,總是對他和善的老闆娘阿昌嫂,正坐在店裡的櫃台後面,比手畫腳地在講電話。憨番看了,趕緊停下車來。他獨自牽著車,站在碾米廠對面,一排竹籬笆的前面,等著要問她話。

憨番站在竹籬笆前,隔街望著對面的阿昌嫂

遠遠地,他聽到阿昌嫂語氣急切地,對著電話筒說:

   「拜託啦!就週轉一個禮拜。」

   「才三萬塊而已,又不是三十萬…。」

   「………………………………」

憨番等了許久。他一會兒看看眼前馬路上,農民駛過的鐵牛車。一會兒又看看拿著竹槍,在路上追逐而過的孩童。又時而抬頭看看不遠處,幾隻小孩們放的風箏。等著等著,他只見阿昌嫂神色焦急地,抓著電話筒講個不停。

他只好又騎上車離開,繼續往田裡去。

快到村辦公室時,他遠遠看到辦公室的門口,聚集了許多人。大家手忙腳亂地,似乎都在應付地上躺著的,一個女人。待他騎近停在人群外,才看清楚躺在地上的,原來是早上跟丈夫吵架的,朝坤嫂

憨番這時,看到她的臉部扭曲,一副很痛苦的模樣,在地上不斷抽搐呻吟。她的叫聲像是要哭,卻又哭不出聲音來似的。那痛苦的哀號聲,聽起來,實在很嚇人。

這時,辦公室斜對面的農藥行老闆阿明,手裡提著一隻鋁製水壺,從他的店裡面跑出來。他匆匆忙忙地跑過街,用一隻手撥開圍觀的村民,奮力地擠進人群去。人群裡的人看到他,都紛紛往兩邊站,讓出一條通道來。

   「讓開讓開,讓阿明過……。」,村長老宋,這時在人群裡面指揮著。

阿明走到朝坤嫂身旁蹲下,隨即對著一旁觀看的眾人吩咐道:

   「抓住她的手腳,來一個人,把她的嘴巴張開,一隻手捏住她的鼻子…。」

眾人七手八腳的,依照阿明的指示幫忙。等到幫忙的人準備就緒,阿明立刻拿起水壺,對著朝坤嫂的嘴裡,不停地倒水。只聽得朝坤嫂一邊哀號,水,也不斷從她的嘴邊流出,溢了滿地,很快地,就在她的身邊,聚集成了一片水漥。

等到阿明把整壺水倒完,雙眼緊閉的朝坤嫂,也已經懨懨一息。她間歇地抽搐著,既不再嚎叫,也不再掙扎。似乎沒有了氣息。

   「鹽水有效嗎?」。在人群當中,有人發問。

   「恐怕沒效了,她把整罐巴拉松都灌下去,量太多,又太晚發現。」,阿明蹲在一旁,專注地觀察著躺在地上,幾無氣息的朝坤嫂,滿臉無奈地答道。

   「怎麼那麼傻啦?到底有什麼事,這麼想不開?」,一旁,有個女人哀嘆道。

   「有人去通知張朝坤了嗎?」,這時候,村長老宋對著人群問。

   「有啦!小孫去了。」。一個男人皺著眉回答。之後,眾人無聲,都只能看著濕淋淋地躺在水窪中,動也不動的朝坤嫂

沒多久,派出所的主管,帶著一位警員趕來,簡單向眾人問了話。接著,救護車的鳴笛聲,也從遠處漸近趕到。車上一個救護員,迅速地跳下車來,蹲在地上。他先翻了翻朝坤嫂的眼皮,用手電筒照了照。又抓起她的手,測了一下脈搏。然後才抬起臉來,對著派出所主管,搖了搖頭……。

人群中,有幾個女人哭了起來,有人嚎啕地哭喊著:

   「朝坤嫂啊!妳怎麼這麼傻啦?」

一個中年男子看了,垂喪著臉轉身離開人群,朝著憨番的方向走來。他一眼看見憨番,便沒好氣地衝著他說:

   「有什麼好看的﹖去做事啦!」

憨番聽了,趕緊又騎上他的腳踏車,繼續朝田裡騎去。

快到朝坤家時,他看到朝坤的兒子,騎摩托車載著他,從家裡飛奔而出。轉眼間,便騎過了水泥橋,往街上的方向,疾馳而去。

本圖轉載自中時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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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番來到田邊,停好腳踏車以後,便一頭鑽進草寮裡。他在一堆稻草中躺下,打算好好的睡個午覺,等睡飽了,再起來除草。

他在稻草堆上一邊躺著,一邊又伸出手指頭來,掐指算了又算,想確定自己算了那麼多次,究竟有沒有算錯。算著算著,他就在迷迷糊糊中,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陣鏗鏗鏘鏘的師公鈴聲,將他吵醒。他鑽出草寮,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發現鈴聲是從朝坤家傳來。他沒多想,就趕緊爬起身來走出草寮,又伸了伸懶腰,然後走下田裡,開始彎下腰除草。

這天下午,他在田裡,又抓到了一隻大田雞,照例又將它剁塊洗淨,放進鍋裡煮湯。鮮美的肉湯,吃得他口水混著湯水,流了一下巴。他一邊吃,一邊望著遠方的高山,滿足地自個兒傻笑。

或許是吃飽了有精神。他很快地把八分地的雜草,拔了個精光。看看太陽還沒下山,他決定早一點離開田裡,再去找阿昌嫂,確認一下數字。順便也提醒她,以免她忘記,那就糟糕了。

經過朝坤家時,他聽到從屋子裡,傳來女人們的哭聲。其中一個,一邊哭一邊說著:

   「她跟你吃了一輩子的苦,你連一個台北,都不肯讓她去,嗚……,你把我的阿母還我,把阿母還給我,嗚……。」

過了朝坤家,騎到財義家時。憨番看到財義,滿臉炭黑地跑出門來,把他在曬穀場玩耍的兒子,喚到跟前。然後,拿了一張鈔票給那孩子,吩咐他道:

   「去買一瓶醬油回來。」

    兒子才剛跑開,財義就又轉身入屋。他一邊走,一邊喃喃地嘀咕著:

   「這個女人心真狠,說走就走……。」

憨番騎到碾米廠時,正好看到老闆阿昌,騎著摩托車從外面回來,走進店裡去。但是,卻沒看見阿昌嫂在店裡面。他不敢隨便走進店裡,只好又牽著腳踏車,站在馬路對面的竹籬笆前,望著對面的店裡,耐心地等待著。

他專注地望著對面的米店。沒多久,他終於看見阿昌嫂,從店裡面走出來,站在櫃台前。憨番見了,趕緊停好他的腳踏車,走到對面米店的走廊上,在門外朝著店裡,輕聲地喊道:

   「阿桑,阿桑。」

阿昌嫂聽了,抬頭往外看。一看是憨番,先是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接著,她似乎立刻又轉了念頭,換作一臉慈祥的表情,態度和藹地問他說:

   「憨番啊,有什麼事情?」

    憨番聽了,忍不住語氣急切地問她:

   「阿桑,再過十五天,就是中秋節了,對不對?」,阿昌嫂聽了抬起頭,看著櫃台對面掛在牆上的月曆。她看著月曆數了數。然後,才轉過頭回他說:

   「對啦,再過十五天,就是中秋了。」,憨番聽了面露喜色。又接著問道:

   「中秋節,就有月餅可以吃了,對不對?」

阿昌嫂聽了,明白了他的心意。她又好氣又好笑地回他道:

   「對啦!對啦!…,憨番放心,中秋的時候,我一定會留一顆,最…大顆的月餅,給你。」

   「多謝阿桑!多謝阿桑!」,憨番聽了,這才放下了,掛在心中一整天的大石頭。他心滿意足地,望著阿昌嫂笑著。隨後便轉過身,走向停在馬路對面的腳踏車。一腳跨上車去,左搖右晃地騎著,歡喜得意地,騎車回家去。

阿昌嫂望著他騎在車上,遠去的背影。嘴裡不無羨慕地,喃喃自語道:

   「還是憨番最好命,我在煩惱我們家阿昌,欠錢快跑路了。他卻只要煩惱,有沒有月餅可以吃?」

本圖轉載自Flic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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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番開開心心地騎車回家。快到家門口時,他看到門前的馬路邊,停了好幾輛警車。等他騎近時,只聽得所有的警車,紛紛響起了嗚嗚聲。接著那些警車,便一輛接著一輛地,疾駛而去。

憨番在柴房前停好車,走近前廳時。才發現家裡面,連一個人都沒有。 

這天晚上,直到晚餐時,憨番都不見阿兄阿嫂回來。他肚子餓得發慌,但是翻遍了廚房,卻都找不到東西吃。隨後他走進客廳內,想去看看阿兄或者阿嫂,會不會還在房間裡。

不料他才走進門,卻看見客廳裡一團混亂,牌桌椅子和茶杯茶壺,翻落一地。連客廳內牆的神桌,都被推歪。雜亂的客廳裡,獨獨不見賭博用的牌具。

他楞在門邊,只覺滿腦子的疑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左思右想,想了許久,也想不通。忽然間,他一眼看到,客廳一旁的茶几上,放著那隻,阿嫂端給賭客們送點心的,托盤。

托盤上,還有三盤吃了一半的美味點心。這時候,已經餓的渾身難受的憨番,望著那盤誘人的點心,猛吞口水。但是,他卻不敢輕舉妄動,任意造次。

他兀自走出客廳,在月色下的稻埕上閒晃。他時而走到屋後汲水泵,去壓水來喝,緩解他的飢餓。走著走著餓得難受,他便又走回客廳門口,遠遠看著那盤吃剩的點心,默默地站在門口發呆。

這樣來來回回了好幾次,他終於忍受不住,肚子裡咕嚕咕嚕,腸胃響聲的召喚。他於是下定決心,甘冒被阿兄打罵的風險,先吃再說。他大步地走進客廳裡去,狼吞虎嚥地,很快將那盤賭客吃剩下的點心,吞了個精光。

雖然點心的份量,遠不及憨番的食量。但是至少,他的肚子沒再叫了。

    吃完點心以後,他走到屋外,看著懸在屋前不遠處,寬廣河床上的月亮,感覺似乎比昨天晚上,還要長大了一些。他一想到再過不久,就有大顆的月餅可以啃食。心中便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滿足。

    他兀自望著月亮,傻笑了許久,直到打了哈欠覺得睏,才獨自走回柴房。

沒多久,憨番就躺在柴房的床板上,蓋著充當棉被的麻布袋。他嘴角掛著幸福的笑容,在窗外月光的照撫下,一臉滿足安詳地,進入了美好的夢鄉。 

本圖轉載自Getnaviw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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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番」是過去對原住民的貶稱,現已禁止使用。   

寫作動機:

時代進步了,我們的生活跟教育程度都提高了。但是,隨著我們的知識越豐富,知道的東西越多,我們的生活,有比較快樂幸福嗎?

或者,我們知道得越多,我們想要的,就越多,於是,煩惱也越來越多。

慾望少一點,會不會,也是一種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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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從東部鄉下來到繁華的台北,從好奇新鮮到奮鬥打拼...。一轉眼,人生就這麼走到艱苦燦爛的盡頭。一路上有悲傷,有心酸,有歡笑,也有風光。儘管終究一身滄桑,但是埋藏在靈魂深處的,卻一直是那一個,奔跑在東部田野間的,單純小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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