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癌
正是在我出生那一年,捷運淡水線正式通車,從淡水一路延伸到中山站,為臺北市的南北交通開闢了一個新的里程碑。坐落於民享公園旁的臺北文昌宮香火鼎盛,是許多臺北考生一定會來祈求考運順遂的地方,也是我從小遊憩的場所。廟宇四周的巷道聚集著許多攤商,奶奶會在清晨時分出門前往批發市場,帶回一籃又一籃的漁貨,準備迎接第一波逛早市的客人。
我是爺爺奶奶一手帶大的,兒時父母會把我送到奶奶家由爺爺照料。待年紀稍微大一點之後,我便會同奶奶到市場賣魚,但更多時候我都在市場內四處亂竄,跑到公園與許多不知來歷的朋友們嬉戲玩耍。攤商們都知道我是奶奶的孫子,回家時手上常拿著各式各樣的飲料及點心:雙胞胎、紅龜粿、養樂多、紅豆湯,收穫滿滿宛若市場裡的小霸王。
05年弟弟出生時,他們退休搬回新莊一起居住。雖然我與奶奶說不上是無話不談的關係,但是朝夕相處間都是感情的積累。三代同堂每日享用著她親手熬煮的飯菜,每逢年節親戚回來省親時更是熱鬧萬千,天倫之樂的日常不知不覺維持有五年之久,中間也歷經父親跌倒再次爬起來的那段時光。家是這樣子的嗎?在不容易的生活中相互扶持陪伴著,經過一年年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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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查結果還好嗎?」姑姑叔叔們接二連三向身為護理師的母親詢問。
「肺部有積水,進一步診斷要再看狀況。」
奶奶因為咳嗽咳出血來,因此跑去醫院做檢查。運氣好的話是肺炎,吃藥打針就能康復。運氣不好也就是生命之常情吧!化療的療程從未間斷,就如同所有罹患癌症的人一樣。起初只是偶爾到醫院去治療以及追蹤癌細胞擴散狀況,最終躺在病床上再也無法起身離開。因為住在一起,奶奶在我眼中像是被時間熬煮而日漸乾癟,掉髮、消瘦、嘔吐,歷經六七十年的歲月,從朝氣蓬勃到凋零枯萎的時間甚至不需要兩年。
無法預期到宛若命定,雖然生命起落的本身往往是最無助也最無奈的,卻不是傷人最深的一根針。
親戚們為了如何照護奶奶,爭吵得不可開交:能吃麵包不能吃麵包?保健食品是健康或是有毒?一三五二四六誰來照護?指指點點時常要母親為他們意見分歧下一個決斷。隨著奶奶病入膏肓,不得不討論起奶奶的身後事。要賣首飾賣金塊,要火葬還是樹葬。叔叔與看護談起了戀愛,長年在中國的伯伯返鄉便開始仗著大哥的名義說三道四,每個人每一項都有爭執不休的理由,都有自己的立場和角度。
我坐在奶奶的床邊望著她瘦弱的臉龐。是一輩子呀。辛苦了這麼一輩子。如果她知道表面上和睦的兒女們在背後面容如此猙獰,這樣的結局使人扼腕、令人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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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對待所有人最公平的事物,就是時間,絕對的中立,絕對的客觀。醫生判斷應該撐不過半年了,所以表哥決定趕快辦個婚禮沖沖喜。只是親戚間劍拔駑張的氣氛卻沒有因為此事緩解。小姑和叔叔因為奶奶的事情,早就與大姑決裂,不願意去參加表哥的婚禮,同時影響到我們這一輩,還未成年的幾個兄弟姊妹也無法參加。
和我比較親近的堂哥及表姐難過的表示他們很想參加,無奈長輩不願出席也警告著他們不要去。那年紀的我們經濟還沒獨立,思想還沒穩健,總是受制於家長的選擇,但血氣方剛的我並沒打算這樣妥協。
我在臉書上公開發文,抨擊親戚們在我眼中醜陋的行徑。大人們有再多的私怨以及價值觀的衝突,何以擅自剝奪孩子的選擇權?親戚們怒火中燒,在底下留言指責我不要隨便在社群上評論家務事丟人現眼。
「如果你們做事問心無愧,就不要怕別人評論,公開不公開根本不是問題。」
叔叔終於忍不住了,在聚餐時再次警告我小孩不要隨便講話。
我看不起他,叔叔在堂哥出生沒多久後便和嫂嫂離婚,而堂哥從小是由嫂嫂帶大的。再加上叔叔先前與看護在床上繾綣纏綿時不慎被奶奶聽得一清二楚,傷透了奶奶的心。種種事情加劇我對他的不滿,你怎麼敢?怎麼有資格擅自把我幼體化來指責?
「身為一個單親爸爸,你真的有關心過你兒子在想什麼嗎?」我面無表情地繼續咀嚼著嘴裡的米飯。
「你說什麼?你再給我說一次試試看!」
叔叔忍不住衝過來就要揮拳揍我,父親驚恐的衝出來擋在中間,母親則是迅速把我帶離現場。
「為什麼你講話總是要這樣子?」平時冷靜自持的母親,鮮少對我動怒。
「我講話怎麼了嗎?我說的都是事實。」我沒有打算退讓。
「你知道洪仲丘嗎?他就是因為在監獄裡太想表達和說實話,才被人家霸凌到死的!」母親提起了那些年在新聞上鬧得沸沸揚揚的陸軍死亡事件,甚至在檢討案件中的受害者,我嗤之以鼻。
「死了就死了,那又怎樣,怕死所以就不說真話嗎?」說完這句話我一陣大哭,母親氣憤之下甩上門就走。
我獨自一人縮在被窩裡不斷落淚,剛升上高一不諳世事的我,總還是惦念著和樂融融的那些年。我知道母親只是擔心我衝動的個性會害人害己,但我做不到眼睜睜發現極其醜惡不堪的真相,又要裝作視若無睹的偽善。儘管父母向來也尊重我的意見和想法,事後並沒有多加苛責,在親戚的爭吵間持續扮演著和事佬的角色。
我不明白,究竟有什麼事情值得大人們各執一詞不願退讓:是錢?是慾望?是恐懼?是不甘?大人又為什麼害怕面對自己醜陋的過去,害怕面對實話?
矛盾的教育方式,大人到底要我們相信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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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睡醒宛如隔世,我知道一切都沒有重來的可能,我的所作所為把家族裡最後一絲裝模作樣也炸毀了。在奶奶病逝前的這段時間,所有家族長輩注視我的表情,都是在厭惡裡帶點懼怕。抱歉,這年紀的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惹人憐惜的孩子了。
最後一次看到奶奶時,她已經在醫院的病床上無法動彈,母親對奶奶喊著:「阿奇來看你了!」她使盡最後的力氣抬起手臂,又緩緩地放下。我握住她的手,確認這次伸手,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奶奶的喪禮上我是唯一沒有落淚的人,反倒在心裡頭暗自替她高興終於脫離病魔的苦痛,遠離人世間的紛爭,這才是幸福不是嗎?看著頻頻落淚的家人,我好抽離,很想知道這時的淚水裡摻雜什麼樣的情緒。你們的哭泣如果是後悔不捨與自責,早些時候就應該用不會後悔的全力去付出。但若不是這兩者,那這些眼淚就單純只是自私的淚水,無需在廳堂之上,藉著悼念奶奶的名而表達哀傷,這是政治手段。
我笑了。
奶奶過世後幾年,大伯經商失敗回到臺灣,說奶奶托夢給他希望他一肩扛起這個家族。創建群組定期舉辦家庭聚餐,輪流請客之類不知道是否是老祖宗訂下來的規矩。
「創群組就叫做聯繫感情,消費死者就叫做緬懷先祖,以神之名卻行使庸俗之事。」
既然老祖宗的規矩可以訂就可以改。大伯看見這段話後,請不想在這群組的人離開,我在心裡想著這些不夠自信的人真在意別人議論,下一秒我就退出群組。
我笑了。我知道我做的可以更漂亮更好,但我為什麼要?
這時候的我認為懦弱的人才會需要妥協。
家族自此往後不再束縛著我的任何選擇,隨之而來體會到的,是另一種自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