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台大電影節《映光乍現》觀影感受

2023/12/05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熱烈的光逐漸收尾,從些許涼意到令人拉緊外套,冬天終於在末幾個月,開始給人一年又要了結的實感。光影遷徙變換,偶爾,朦朧間,早已度過的、本以為消弭的乍現。睫毛輕顫顫,心裡的眼睛又睜開了。今年的台大電影節以《映光乍現》為題,策劃了十場播映,每場均為短片串連播放,我前往觀影的場次分別為「11/28眩光(𝐈)」、「12/1晨光(𝐈𝐈)」、「12/2波光(𝐈)」及「12/2波光(𝐈𝐈)」。

沒有預先查過片單內各片的資訊,開盲盒似地看了四場播映,場場驚喜。以下選列一些特別觸動我的電影,記錄觀影感受。

〈媽媽桌球〉

夏日午後,烈日的光從窗玻璃照進來,舊公寓被侵佔了,連空氣都變得燠熱、昏沈。半壞的電風扇徒勞無功地送風,「喀、喀、喀」地轉不過去,只能放任半邊屋子遲滯的氣息。這是〈媽媽桌球〉一開始的畫面。狹窄而凌亂的屋子、泛黃的生活感,都讓我預期這部片是對台灣中年婦女家庭生活與中年危機的記實呈現,直到地下桌球室裡一群阿姨因為鮮血的氣息而變成面目猙獰的吸血鬼為止。

這部片大約是四場播映中,最令我驚豔的一部了。寫實的台灣中年婦女生活困境,與血腥暴力的吸血鬼元素看似違和,卻在這部片中把虛幻與真實拉在了一起。

女主角阿綿在家照顧老公小孩大半輩子,如今人去樓空。女兒談了戀愛,想追求夢想而把原生家庭的重要性順位下放;被生活消磨殆盡的夫妻感情,也徒留婚姻的空殼。電話中女兒一句不耐煩的「就看其他阿姨都做些什麼,找點自己的事情做啊!」,讓阿綿最後決定重拾年輕時的愛好——桌球。沒想到桌球還沒打幾局,就變成吸血鬼了。

超現實的吸血鬼設定,並沒有讓故事的意涵變得破碎、朦朧,反而將中年危機裡的種種不安顯影,包括衰老和緩慢失去愛的人,以及自己不再能要想要的生活。那些原本看似微小的憂慮和悲哀,變得清晰可見。

阿綿是多麼不願意看著女兒離開,但她知道強留沒有用,女兒終究有她要追求的未來。這種拉扯的情感被具象化,與嗜血的欲望相融合。那些沒有選擇、已經成為吸血鬼的女人們望著她、看著她,而她知道她不能讓女兒也成為這樣的人,她必須讓她離開。

對於生命漸漸凋零的恐慌,與看著身邊愛的人老、病、死去而獨自永生的惶恐,對靈魂來說是一樣疼痛的嚙咬。都是寂寞。我覺得〈媽媽桌球〉是一個關於寂寞慢慢滲透的故事。

〈黎明之前〉

〈黎明之前〉裡,輕生者會去到同一個死後世界。

母女兩人因為各自在情路上遭遇的磨難,激烈的爭吵後一起撞車自殺。死後的世界裡,女兒與那個為母親而死的年輕小伙子陷入愛情、展開新生活,直到母親突然造訪,再次動搖了深愛過她的這位年輕人。

雖然是以16mm膠卷相機拍攝,且母女的思想、關係和交流方式皆呈現舊時代道德觀,但自殺者會去到同一個世界的設定卻相當前衛。自殺時人們心裡想的都是要撒手不管,要將理不清或放不下的一把剪斷,然而電影卻說:沒解決的終究是你的,就算死了還會在死後的世界纏著你。

很喜歡這部電影裡的情緒張力,尤其是母親與女兒在車上互相辱罵的橋段。惡毒的言語間,亦有急於表述自己的話語,還有彼此情緒互相沾黏卻又極欲切割的矛盾和真實。蔡琴(飾演女兒)把年輕女孩對於被愛的執念演繹的非常鮮明,那種就要證明自己「能愛」、「被愛」的堅持大約與對「不被愛」和「寂寞」拒斥是一體、互相依存的吧。

〈Last Summer〉

雖然熱愛繪畫和各種視覺藝術,但一直喜歡真人的影視作品更勝於動畫片,總覺得同樣的題材與場景,實體拍攝比卡通化處理更有帶入感。但〈Last Summer〉完全使我體會所謂「動畫能畫出真實世界不存在的鏡頭和質感」,那不是任何濾鏡能夠重現的光影。

這部動畫短片描述一群玩樂團的青少年,在盛夏時節互相道別的過程。明顯而乾淨的亮暗對比,與整體偏暖色調的和諧和柔軟,都幫助了故事的訴說。動畫師在處理亮處時運用了高明度的色彩去畫藍天、綠樹、白雲,並讓物件的邊緣虛化、加上光暈,模擬出膠卷相機的質感。

夏日與青春的明朗敞亮,被收納進了誰的底片鏡頭?這樣的對美和獨特的信仰,完全切中當代文藝派青年的執念所在。而由於這是一部關於玩樂團的少男少女的電影,它的音樂也必須要足夠出彩才能夠感動觀眾。我覺得它完全做到了這部分,音樂一下,高中時代的種種立即湧現,讓人快樂而思念。且在練團的橋段,畫面切換或甚至到人物敲打和刷弦的動作,都有與音樂節奏切合,觀影感受上特別暢快。

除了光影處理之外,我也很喜歡這部短片裡的場景細節,包括他們貼在牆上的海報、拍立得相片,還有那些鼓組、吉他、貝斯和錄音帶們。大概青春的美好和生氣就是被這些充滿希望和創造力的細節所建構的,每一個物件都將成為故事的載體,時光膠囊一般。

〈那天,我媽偷了老師的車〉

選入晨光(𝐈𝐈)這場播映中的片子皆描述了人生早期的樣態,包括孩提時代的天真、青春期的血氣方剛和迷茫、惆悵⋯時間是連續開展的過程,但當我們嘗試以文字為這些年歲標的,大約會發現國中時期是較難以幾個形容詞涵括的日子。即使離國中時代也不過五六年的光景,但若要同感或甚至只是描述當時的心緒、狀態,我都難有重現的把握。

〈那天,我媽偷了老師的車〉將國中女孩小春稚氣而厭世,和對身邊的人事物的敵意捕捉地精準。那個年紀,對於俗不可耐的世界難以理解,自己也難以被理解。

小春的與母親阿水租居在補習班高老師的公寓裡某層,養著一隻貓咪阿屁。母女兩人經濟並不寬裕,阿水晚上都會打色情電話賺錢,小春也靠賣原味內褲補貼用度。然而比起衣冠堂堂,有著高教育程度並從事著教師一職,人格和感情卻撕裂又敗壞的高氏夫婦,小春與母親的關係卻是真情實感、互相肯認和支持的。

即使被看輕,即使在這個社會裡相對艱難地生活著,母親阿水仍保持著對女兒和貓咪的愛。我很喜歡阿水這個角色,雖然她顯得過於樂天,但在對這些社會規範的條條框框戲謔或輕鬆的態度上,看得出來她是靈魂快樂自由的人。對於總是在後面追趕著阿水,深怕她做出什麼出格,或疏於思慮的事的小春,這樣不按牌理出牌的母親一方面使她又氣又無奈,一方面也給足了她底氣,去應對外部世界的惡意。

〈那天,我媽偷了老師的車〉用極為輕巧的方式:或許是幾個不言自明的畫面、幾句對白,或幾些對話間的空白和微表情,去碰觸了多個深究起來極為深重的議題,包含年長男性對小男孩的誘姦、與性相關的產業(or 交易?)面貌、少男少女成長過程中的性向摸索、低社經地位者在社會中受到的敵意(諸如污名化、包裝在善意中的歧視等)。我想這是這部片短小而豐滿的原因(當然一部分是因為演員的演技和劇本都相當寫實和切中要點),且在導演欲意呈現的社會現狀的企圖下,還能保持不因為這些議題的涉入而顯得充滿說教意味,這也是它令人回味無窮的原因之一。

〈雨水直接打進眼睛〉

源自於高中時期對葉青詩集的著迷,當在放映片單看到〈雨水直接打進眼睛〉時,心中驚喜不已,決定期末再忙碌也要看到波光(𝐈𝐈)這一場播映。

葉青的詩是純粹的愛與揮之不去的憂傷,葉詩的乾淨像她在〈換句話說〉這首詩裡寫的,

朋友說我的詩總是迂迴/ 不迂迴的話/ 只剩下三個字/ 我愛你

片中,高中女孩宇軒喜歡著摯友佳琪。宇軒的喜歡是明顯的、不掩藏的,然而那個年歲裡閃閃發亮的勇敢最後還是換來傷心。當宇軒發現佳琪和自己的哥哥宇業的戀情時,她哭著質問佳琪:「妳是不是喜歡她?」接著的那一句,「可是是我先喜歡妳的」,氣憤、難過、不甘心雜糅在一起,聽著就好心碎。

好幾幕裡宇軒望著佳琪的眼神,還有她的昂起的聲調、她的笑,那種著實歡喜不已的樣子,都讓我覺得即使她們沒能互訴情意、沒能在一起,也並非一無所有,並非空洞、並非徒勞。這大概是源自對青澀愛情的迷戀和執著,希望它有那些不被定義的空隙,供我們想念和臆測。

直接打進眼睛的,是即使佳琪不去看也無法否認的,宇軒熱烈的喜歡;也是當宇軒看著佳琪、靠著佳琪時,她心裡自然而然湧現的甜蜜。最後還是引用葉青的〈蝸牛〉了,

人是蝸牛 殼是空洞徒勞的愛/ 有些蝸牛發生了一些事 之後/ 雨水就直接打進眼睛

後記

和臺大電影節在今年三月舉辦《生命中不能承受之___》影展相較,《映光乍現》在選片上的風格相當不同。這次的片單除了都是短片外,也大部分為較新的華語片,其中有許多是台灣影視相關科系的學生製作,屬於在整個台灣電影發展上非常前緣,或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台灣影視風格正在生長、形塑、變異中的那些部份。

另外,許多片子都可與正發生或正逐漸進入大眾視野的社會議題連結,涵蓋到的範圍頗為廣泛。在每場次的選片中,能感受到策劃團隊將談及相似議題或生命經驗的片子放在一起,並儘量以不同類型作搭配(劇情片、紀錄片、動畫片⋯)。在理解每場播映的命名〈_光〉上,我有時能夠明確連結當場片單內容,有時則否,例如〈晨光(𝐈𝐈)〉中多是兒童和青少年的故事,但〈波光〉所代表的意涵就較難確定。

另外,經過《映光乍現》的觀影體驗,我感受到自己相對於抽象或象徵性的呈現手法(如《破碎太陽之心》),更易被較寫實與側重人物間情感流動的劇情片觸動。可能是筆者對於電影的喜愛源於琢磨角色間的愛恨糾葛,與各種個人議題、群己議題、群群議題等⋯大概就是透過影像和故事去代入和模擬自己的人生,或經驗自己以外的人生吧。









卡呂的清醒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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