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在書中「契科夫的笑聲」這一篇幅裡,講述一個人到了庸碌中年,做著半大不小存在感不強的行政官員,一日驀然發現自己有繪畫的天份,卻因為汲汲營營過日子而忽略了,如此半生悠悠無明而過。從震驚、明白、思索到淡定接受,故事男主角最終安然回到現狀,無風無雨。故事的趣味不在於男主角認清現實之不可逆而採取順應天命的悲劇姿態,而是更弔詭的一種: 「慶幸」自己沒太早就認清與生俱來的繪畫天份,所以避過了是否要為天份付出代價的掙扎(此代價很有可能徒有名聲卻吃不上麵包),衣食無慮的安全人生畢竟也算是明智的選擇。
當現實與理想在背離的狀態下,沒錯,現實可以襯托理想的崇高。甚至「現實」成為配角讓主角「理想」最後光芒四射。這是我們常看到的版本。故事驚悚的部分在於,怎樣的人生可以把人打磨成「不為什麼而活著」強過「知道自己在活些什麼」。
幾天前一勞倫斯應我要求陪我去看一部法國喜劇電影: 「Whatever Happened To My Revolution」。對勞倫斯來說,法國電影總是話太多,幽默難理解。從他三十分鐘以後進入睡眠狀態,我感到非常抱歉也很感激他的仁至義盡。電影本身敘述一位憤怒女青年,她爸媽曾是六零年代狂熱的社會主義運動份子,媽媽後來放棄政治理想,拋家棄子,父親潦倒過日子,姐姐棄絕虛無的社會正義,轉向追求物質舒適人生。只有女主角不放棄「清醒」過日子,一心想喚醒被資產階級挾制而不自知的群眾。然而,女主角越是奮力掙扎,越是凸顯世界的荒謬本質,並且與家人關係緊張,對感情也害怕承諾。故事主軸在於她對世界的強烈革命企圖卻讓她與周圍格格不入。整部電影事實上是幽默好笑的劇情走向,卻讓觀眾看到人類好像追著自己尾巴轉圈圈的小狗,追求本身變成主體,目標反而讓人尷尬。
上面兩段其實有些風馬牛,然而都讓我想到人用本身的局限想給人生找答案,或者解釋答案,甚至總結人生沒答案。彷彿走到不能再走的盡頭,會突然明白(或彷彿明白)我們眼下生活何其有限,何其身不由己。因為我們往往很難理清自己要過上什麼樣的日子。說真的,我覺得這是絕大部分人生活的真相,因為往往生活在過我們。如同Robert Frost最常被引用的那一首詩: 無人走過的路(The Road Not Taken)。我們偶而會幻想可能的另一條路的風景,芝麻官不小心知道了自己錯過的人生風景,還好精神勝利法解救了他。憤怒女青年最後搞不清自己為何而戰,產生了路線焦慮。
法國人在面對生活的無可奈何時,總會有個標準答案脫口而出:“C'est la vie!”是的,人生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