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照進黑暗裡,黑暗卻不接受光 : 李滄東與《密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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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申愛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陪她同去的教友聽到兇手早已接受福音都相當開心振奮,申愛卻是憤怒難抑。對著前來探視安慰的教友,申愛咆哮地說出她的憤怒 : 我如何饒恕他?上帝已經比我先饒恕他了,他的罪被上帝赦免了,甚至在我要饒恕他之前! 我受了這麼大的痛苦,我聽到的是他的罪已經得到赦免,早已得到上帝的平安了,為什麼上帝要這樣對我!?


一般人常會認為基督教的信仰流於虛假甚至偽善 : 殺人犯憑什麼這麼容易就因為信上帝而得到赦免,甚至可以上天堂,對受難家屬太殘忍了! 除非受難家屬親自原諒才行。


對基督徒而言,我們每個人都是罪人(誰能保證我們一生都不曾傷害過他人),都需要上帝的憐憫和饒恕的恩典,我們願意饒恕是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先被上帝饒恕了。並不是作奸犯科的人假裝信上帝就可以得到進天堂的門票。兇手仍要接受法律的制裁,他被上帝饒恕是必須建立在他真心承認了他的罪(不僅是殺人罪,還有一生中犯下的大大小小的罪),真正認罪悔改的人是接受上帝恩典的第一步。我說的是,真正的認罪和悔改。


申愛真的能饒恕殺死她兒子的兇手嗎? 我們都知道,這樣的饒恕其實是很難的,更不要說在很短的時間。饒恕不是一時的感動,沒有人想要活在不饒恕的痛苦中。對我而言,饒恕比較像是一個過程,沒有人知道會在什麼時候真的就過了,有些甚至要一生之久。我們若不體察人性的侷限,就容易自我割裂或自我欺瞞。



基督徒為什麼對饒恕罪人特別激動和熱心呢?那是因為我們常在神的愛中感受到自己的不配(可以去聽聽奇異恩典這首歌),但有時候也會有盲點甚至「急功近利」,疏於分辨「做得到」和「想要做到」是兩回事。總想著為神做見證或鼓勵他人為神做見證,但會感動人的見證往往是生命中最不想付上的代價。若說導演在這部電影中對基督徒有所批判,我認為他想表達的是,膚淺的信仰往往容易傷人(或自傷)而不自知,。


電影中教會長老的墮落,導演也毫不留情的呈現出來。事實上,基督徒仍然時時會墜入犯罪的陷阱,並不是信了上帝就神功護體。信主是一條漫長的道路,沒有人能一步成聖,失敗的例子並不比成功的例子少,又有誰能誇口自己一直活在道德沒有瑕疵的狀態中呢? 上帝從來不需要我們成為無過之人才能證明我們的信仰,上帝要我們知道自己勝不過,希望我們在艱難中仍全然的相信祂的公義和愛。


整篇討論下來,男主角宗燦的身影呢?


從一開始宗燦就不停地出現在申愛身旁,幫這幫那,即便申愛對他常顯不耐神色,他對申愛的愛慕從未停止,不論是鋼琴教室招生,警局報案,孩子喪禮,教會活動,甚至陪申愛去監獄探監。他在申愛不幸遭遇的過程中並非像個英雄般保護申愛免於痛苦,倒像是局外人般使不上力,但我們卻又因為他的存在而感覺安心。




電影有一幕是申愛問宗燦密陽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他憨笑想不出什麼特別的。申愛卻耐人尋味的說,密陽(Miryang)的中文意思是「祕密的陽光」。是的,這便是整齣電影的主題: 陽光。申愛一直是孤單地經歷痛苦嗎? 上帝是否已經為她預備了秘密的陽光? 電影有一幕戲已經暗示了導演的想法 : 在申愛告訴宗燦密陽(Miryang)的中文意思時,她無意識地回頭看了宗燦一眼。


一般人容易以「眼見為憑」來看待信仰,以無災無害來印證信仰的「成效」,電影中申愛的弟弟和宗燦一起去精神病院接申愛回家,途中,弟弟好奇地問宗燦還去不去教會,宗燦看著駕駛座前方十字架說了段話 : 「剛開始的確是為了申愛而去,但後來還是繼續想去,一來已經習慣了,再就是覺得去教會能讓心裡得到平靜。」他這段樸拙的話深深感動了我。


宗燦一路陪著申愛經歷痛苦,然而在默默付出關愛的同時,他也找到了屬於他自己的「平靜安息」。他也許不自覺信仰對他的意義,但申愛在信仰中經歷的失望,並沒有攔阻他對基督信仰的接受。他知道信仰上帝並不會讓人避免痛苦,但相信信仰是內心與上帝相遇的過程。


電影的最後,出了精神病院的申愛,決定先去剪頭髮。她萬萬沒想到,美容院裡幫她剪髮的竟是兇手的青少年女兒。雖然申愛嘗試平靜的話些家常,但終究無法勝過內心的糾結,奪門而出。在路上遇到熟識的服飾店老闆娘,她得知申愛頭髮剪了一半跑出來,只因不喜歡那家美容院,忍不住罵了申愛像瘋子。話一出口兩人即刻大笑。


看到放聲大笑的申愛,我心中感受到她終於誠實地面對了自己的「做不到」(連原諒兇手的女兒都做不到);那個把自己架在宗教道德制高點上,最後逼瘋自己的申愛。對基督徒而言,生活中常常充滿與惡的爭戰,唯一的確據是相信上帝從未離開。


最後,申愛回到家的後院,找出鏡子和剪刀繼續剪頭髮,宗燦依然陪在旁邊,鏡頭從剪著頭髮的申愛移向了院落陽光照射的一個角落,影片定格之處光影斑駁,彷彿宗燦的陪伴;溫暖的溫度像是他親切的日常;雜物橫陳的景象則像他不體面的氣質。


電影結束的最後一句對白是宗燦幫申愛拿著鏡子時說的: 我可以幫妳拿著嗎(May I hold it for you)? 是的,有宗燦在的地方是申愛可以平靜剪完頭髮的地方,即使一切還是顯得凌亂,四處仍有陰影。然而,宗燦靜靜地陪伴著,申愛可以慢慢重新開始一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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