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烏陰,一副欲雨,花貓四下窺探,然後輕巧地繞過變電箱,紙盒內裝滿飼料,喵喵一路叫著,語聲中滿是饑餓的鳴叫又帶著撒嬌的意味。俯首就食,間或抬頭不安地看著周遭的動靜。浮雲疾走,天際堆疊的烏雲又快速湧來,剎那便籠罩了整片天空。我推開窗門,巷尾的層樓上,窗台一片漆黑鏽蝕,歲月駐足,彷彿懶得再移動腳步,就癱坐在陽台邊。看著早出晚歸上班上學的人群匆匆走過,平行的視野只見眼前的車輛巷弄,偶聞身後的機車叭鳴,頂上高踞的層樓上,風在吹著,雨在淋著,靜寂的巷陌,安謐地株守著這一方小小的青空。斑剝的牆面,原來淡青的塗佈逐漸剝蝕,黴斑蟠踞,晦暗灰蒼,像極滿臉色斑的老人,空氣中漸次滿盈濕氣,阻隔的鐵欄杆內又迸發兩株白色的花朵,球狀的仙人掌滿身張牙舞爪的芒刺,令人不敢親近。看它在日曬雨淋中奄奄一息,而今卻又存活下來燦放新生。無人疼惜,默默生長,似路邊野草,普羅百姓,春風又綠江南柳岸之際又滋生茂長成眼前的一片翠綠。季節是宇宙的淘汰主宰機制,多年以前從南部移植北上的櫻桃,剛來時可以看見輕盈可愛的紅色櫻桃懸垂枝梢,如今窄隘的花盆內已被長春花占據,隔窗看見朵朵粉紅花朵還誤以為是櫻桃又開花了,仔細觀望卻不似櫻桃花那般小巧可愛,搖曳風中的是小鳥叼來的朵朵日日春了。
故鄉流失,三合院落早已夷為平地,繼起的是瀰天蔽地的棟棟高樓大廈,遮翳遙望故鄉的心眼。零落的種籽,滿天飄零,多雨的基隆是暫棲的家園,生根立基的老厝懸掛起販售的看板,心頭一震,何年何月記憶竟被連根拔起?母親在病床上囈語:「我要回老家,要回老家。」老家已逐一在現實中崩毀,當年的形像仍在母親意識模糊的腦海內翻騰,我又怎能告知老家是回不去了。僻居的養老華廈,寬敞潔淨,闃寂舒適,難道比不上路旁終日車輛囂叫的老厝?記憶貯存著舊時歲月,歲月擱淺在慌亂的年代,悾憁的時代,一群嗷嗷待哺的幼童,哭哭啼啼地北上另謀棲地,時光猙獰的眼眸窺伺著一家大小瑟縮在巨大的樹蔭下。零落的春雨,啪答啪答擊打著雨遮,雨遮上枯葉堆積,遮蔽陽光也遮斷回鄉的路途,回鄉是不可能的夢幻,再也回不去的故鄉,滄海桑田,恐是笑問客從何處來了。曾問父親是否終老故鄉?父親眼神茫漠,口內吞吐出:「如今回去誰能認得?」落葉歸根終是無意。如今連暫居的老宅也面臨販售的命運。兒時的記憶轉瞬在灰暗奔流的時光中喑啞離去,亟欲挽留的,期待留存的,又豈是即將步入晚年衰頹的身軀能夠阻擋於萬一?現實舊夢交替浮現,夢裡常是荒院寥落,春雨淅瀝,而窗外滴答的雨水究竟是雨港連月不歇的雨水?還是夢裡啜泣傷懷的淚水?眼眶一片濕漉,是真是幻,也許夢裡令人較為舒坦,現實世界讓人噤聲無語。鬱卒的心情只能在夢中盡情釋放。夢裡老厝依舊,只是人去樓空,我在客房內柔軟的枕衾上傾聽窗外喧嘩的童稚嬉鬧聲,母親聲聲呼喚,我在恍惚中醒來,竟不成夢。灰幕般的春雨瀰漫山巒,蜿蜒的山路上,汽車在雨中疾駛而過,我在一再遷徙的居所內回憶曾經盤桓不忍離去的故居。
孤另的電桿,寂寞的巷弄,變電箱旁花貓不見蹤影,喵喵一聲聲令人疼惜的鳴叫在雨中耳畔迴蕩。牆面烏黑,陣雨又來,豆大的雨滴,霹靂啪啦敲響雨遮,叮叮咚咚,我的心上零零落落,說不出的懷鄉愁緒。人生如寄,四處飄泊,孤舟簑衣,客船聽雨,愁人的春雨,無知的春雨,細細密密地,無法跳脫生離死別的人生磨難,回首前塵,去日苦多。父親恍神地在客廳內遊走,在沙發上酣響如雷,老人的夢境灰暗而無色彩斑爛,鼾聲斷斷續續地應和著窗外的雨聲,我搖醒大夢方酣的父親:「爸!吃中飯了!」而對面山麓蒼綠樹叢依舊沉湎在濕涼雨水中,急響揚長而去的機車在山路上飛奔而去。